窝囊——献给古原的女儿
准备就是大不了死了去。她设想过战死或被敌人抓住处死,唯独没有想到会被自己人活埋了!因为没有丝毫的精神准备,当她跟着要活埋她的自己的战友走向死亡的土坑时,现在脑子里只剩下一种窝囊的情绪了。
她从来也没有窝囊过,她从来就是个不能忍受一丝一毫的窝囊气儿的人……
一座坦荡如砥的古原。古原的东边,临一条大川,过川即进入秦岭。她死后三十多年,北京的考古学家在那儿发现了猿人的遗骨。古原的西边沿,下临开阔无际的渭河平原,站在原边上,晴朗的日子可以眺见西安城心里钟楼的金顶。她死后二十年时,为第一个五年计划施工的工人们在这儿挖出了“半坡遗址”。古原的北边,依然是一条河川,川里风景秀丽,以柳色迷醉千朝百代的送别之人。只有南边靠着巍峨的秦岭,如在海边就该是一个半岛。她就出生在这个古原上,靠近东边,一个古老村子里的古老的农家,一个在她活着被称做财东而在她死后十余年被称做地主的家庭。
她一出生就成为老财东的掌上明珠。老财东对先她出世的三个哥哥施以严厉的家教,轻则瞅视呵斥,重则戒尺抽掌心,决不宽恕,而独独恩宠独生女子。她长到五六岁,老财东还是忍不住把她抱起来,亲她咬她的红脸蛋,咬得她疼得嗷嗷叫,呜呜哭,急了揪他的稠密的胡须和稀疏的头发,他也不管,再把她架到脖子上在院子里颠跑,连她的妈妈也觉得看不过眼了。妈妈给她裹脚,一条丈余的白布,裹得她在地上打滚,母亲还是不松不饶。老财东回来了,一把把妈妈推了个仰八岔,气呼呼地解开了裹脚布,塞到灶下烧了,抱着她的麻辣辣疼着的双脚,用手揉,用热气哈,说谁以后再敢裹她的宝贝女儿的脚,他就把谁的手用刀斫掉!妈说,长一双丑大脚,就甭想找到婆家了。老财东说,天足天足,天赐之足,神圣不可改样儿!不仅是独生女儿的缘故,老财东是个虔诚的基督徒,不信土神信洋神了,一位美国传教士不择远僻,五十年前就驻足古原传教,禁烟,放足,施善。老财东身体力行,首先在自家屋院里废除男尊女卑,提高女权,提倡天足。她第一个进了村办的学堂。
老财东牵着女儿的手送她进村学,村巷里拥挤着庄稼汉男女老少,像看西洋景一样看这个女子怎样走进男娃的天下——村学学堂。她蹦着跳着,就那么欢欢蹦蹦地走进学堂里去了。老财东以他的威严把女儿交给那位固执迂腐却又胆小殷勤的老先生,安排了她的学习上和待遇上的问题,却忽视了一个刻不容缓的水火之事,即女儿拉屎尿尿的问题,从而酿成笑料。
那个老先生坐学馆,根本不分上下课时间,只有上学和放学。在先生不授课的时候,学生可以自由去茅房。她想尿了,就跑出教室,看看男生们出入那个小茅房,不知自己该朝哪儿去。因为原先没有女生,所以茅房也用不着划分男女。她急了,憋不住了,看见小院另一角有个更小的茅房,无人出入,就跑过去。刚进门就拉开裤带,蹲下就尿。不料老先生正蹲在里边,吓得一把提起裤子匆匆走了。她看见老先生难堪的脸色,慌慌失神的样子,哈哈哈开心地笑起来。村里人把此事扩张,说老先生把半撅子屎还没拉下来,慌忙中带到裤裆里……她却落下了一个不雅的绰号,疯女子。
疯女子长到十四五,在老先生的膝下,背记了一脑子“中庸”“大学”的古董,尤其是练下了一笔好字,老先生向老财东表示,才女把他的学问学完了,字儿写得甚至超过他的水平了,应该去县里的学馆,他的老师在那儿坐馆。老财东十分得意爱女的天资和才慧。适逢春节,他把女儿叫到书案跟前,亲自磨墨,亲自裁纸,把一支毛笔交到女儿手里,让她书写下红纸对联,贴于街门两边的门框上。老财东手端水烟壶,站在一旁欣赏品评,骨架像柳,运笔似欧,有柳的阳刚之气,又有欧的柔韧之风,细品则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