归去来
帐》里的金舜美,比安静长十岁,已过二十岁生日,就比单纯的孩童多一重烦恼。待字阁中,一无所措,眼看青春荒废。这一篇倒更合乎“女儿心”的题名,倘是以舜美作主演,然而,方才说了,舞台追光里的人是应雪燕。应雪燕本是陆永棠的藏娇,然后一箭双雕,射中两颗青年的心,一个是空军飞官,另一个还是空军飞官,一个钟情于她,另一个被她所钟情,一个为她守志,另一个则是她为他守志,占尽人间情爱,却又极无辜。最多数女子的感情经历却是匮乏以至贫瘠的,体面地将自己嫁出去,几乎是古今中外的普适价值。简·奥斯汀笔下的那群没有嫁妆的女儿,张爱玲笔下一大群,蒋晓云这里又是一伙——金兰熹,就是金舜美她同父异母的大姐大,因是继母不好管,生性又强势,有一些些像张爱玲里的曹七巧,曹七巧好歹有哥哥替她作嫁出去,奋斗是从婚姻中开始,金兰熹的争取要推得远一步——这也是蒋晓云有叙述的耐心,追根溯源,源头找到了,说不定接下来的事就不是预定的那一个,而是旁出去,成为另一支,就像《昨宵绮帐》,我怀疑初衷是作应雪燕哀史,结果推出的是金舜美——金兰熹自筹婚事已经算得上悲壮,且不论减去五岁年龄的窘急,只说走出深闺,担当钢笔公司广告小姐那一着,当然不是受启蒙,挑战封建家规,革命的性质却是一样,风险则更上一筹,不定收获新式婚姻,但肯定回不去旧式了。不过,社会到底空间大,机会就多,不是有照相馆开票的女职员被电影公司发现,最后成明星的?小家小户的女儿比较不容易被耽误,也是这缘故。金兰熹这一着还有一些些像张爱玲,白流苏跟范柳原去香港的险棋,都是豁出去的,也都成了,是她们有运气,还因为世道还未大乱,事物的理数尚存,所以有志者事竟成。轮到舜美,情形就不同了。
可怜她跟了哥嫂和大姐夫的“小三”,这一队组合本身就不伦不类,阻在旅途,稍纵即逝的豆蔻年华无限期地耽搁下来。生在富家,而且是暴富,没什么根基,不及立规矩。舜美又是排末,“奶末头”常常不大靠谱,一是宠溺,二是父母上了年岁,监管不力,难免失教,再加上兵荒马乱,改朝换代,更顾不上,由她自生自灭。这舜美绰约有一些儿曹七巧女儿长安的影子,不通常情,看不懂形势,最终错失大局。长安的命运是放任自流,舜美略有不同,也是蒋晓云和张爱玲不同。她的人物族谱与张爱玲的某一阶段上相合,就像方才说的,要追踪得远一程,然后呢,拖尾再长一截,好比是张爱玲人物的前生今世。张爱玲攫取其中一段,正是走下坡路且回不去的一段,凄凉苍茫,蒋晓云却是不甘心,要博一博,看能不能博出一个新天地。是生成血气旺,更是生辰不同,越过时代的隙罅,视野逐渐开阔,有了生机。因此,金舜美就走出长安的窠臼,砸锅卖铁,到底挣了个铁价钱!一人拉大一对儿女,又自养自老——“从前让人背后叫‘十三点’的上海闻人金八爷的千金小姐最后变成了一个健康独立,对一切有规划的老人。”蒋晓云就能将事情坚持到最后,决不中途退场,倒不定有大团圆等着,而是水落石出。读她的小说,就过瘾在这一点,她不会让期待落空,要说,这期待也是她给出的,给出的期待越高,兑现的任务越艰巨。情节的陡峭,非一般能量对付得了,要洞察世故,要叙述策略,要想象力,不得已处,就凭蛮力上了。这几项,蒋晓云都具备。
《北国有佳人》里,商淑英的一生,哪一段都可以打一个结。恩客黄智成离开上海去香港,太平洋战争爆发,天时地利都可以不回来,作为小说也可以成立,一百年前就有《蝴蝶夫人》,可黄智成偏偏回来,再续前缘。恩爱难抵父母之命,几番周折只得协议分手,给出的条件有金圆券,美金,金条,还有去台湾的船票,这就有意味了:漂泊,聚离,不归,歌里不是唱“这一张旧船票,能否登上你的客船”?就此打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