归去来
亦有余音缭绕。可还是不然,过了海峡,故事所向披靡。想也是,商淑英还年轻,还得继续往下走。可是,小说并不为真实的人生负责,而是攫取要义,加以虚构,成作者自己的果实。蒋晓云的手臂却是阔绰,称得上豪奢,攫取的内涵大,虚拟的体积就要增量。其实,海峡这边的情节,在那边就安下了楔子,所以并非单纯的加法,而是因果相衔。那楔子的名字叫做老张,老张的进行式里,又楔进老贾——事情悬了,不留神就落入类型小说,言情加特工,叙述的体量里往往潜伏着陷阱,要守严肃文学的节操必拒绝诡黠的诱惑。此时此刻,商淑英都摸到老贾床上的枪了,剑已出鞘,何以回头?然而,蒋晓云气定神闲,刀刃行走如履平地,老贾其人渐去奇情,显现严酷现实,那就是外攘方平,内战又起,海峡相持,南北分离……“北国有佳人”的“北国”二字有多少家国情仇,老贾的北方乡音仿佛是无限的隐喻,其中当然也有枪的机锋。蒋晓云至此并不放过商淑英,逼她再上一程,“淑英感觉自己像故事里遇鬼的书生,次日清晨醒来看见昨夜的庭台楼阁变成了土丘荒冢”,这就有点儿张爱玲的遗韵了,可新一代的作者只稍稍沉溺一小会儿,紧接着便咬牙奋起。时势逼迫,末世的悲凉,在具体境遇不免是奢谈,相比较之下,曹七巧白流苏们的苦衷几可称为闲愁。这里的女人可都是存亡之际,前者还是“下坡路”,后者可是临悬崖之危。张爱玲为苏青画像,世故的眼睛仿佛在说:“简直不知道你在说些什么!大概是艺术吧?”这也可以用在蒋晓云身上。蒋晓云有几分苏青的结实直率,除去个人性格,也有时代的缘故。
《百年好合》居小说集排位之首,大约有提纲挈领的用心,更可能是,作为全书大结局的预告。百岁寿筵上好命的老太太,众星捧月簇拥着的亲朋好友,一个接一个登场亮相,演绎各自故事,不论尊卑贵贱,全有始有终,功德圆满。又好像循着盛极而衰的自然物理,生命达至辉煌之后,就有下降的趋势,一代逊于一代。金兰熹,商淑英,应雪燕,翟古丽,自是不消说了,堪称巾帼中的英烈。甚而至于屈居“冷宫”的废妻贞燕,一旦到关键时刻,也出其不意,安置了独生子亦嗣。舜美略晚生,吃亏就大一些,最终成长起来,却付出惨痛的成本。到下一代,声色逐渐平淡,商淑英的女儿爱芬,有些像金舜蓉家的安静,小小年纪流离失所,改了性子,所幸有强悍精明的母亲,为她们作规划,只是顺从应变,结果柳暗花明有了新境界;亦嗣的处境复杂一些,除去流离之苦,还有身份的不确定,这样的孩子保持平淡性格许是最安全,但青春总是焕发的,无奈转瞬即逝,复又偃旗息鼓,归入庸常中年;最让人戚然的是安心——,这一则故事可借用某一回的题目,就是“尴尬人难免尴尬事”。安心的脾气有些像她的小姨舜美,都是排行老小,娇惯成性,婚姻家庭一团糟。但舜美糟得响亮,爽脆,轰轰烈烈;安心则是滞涩的。舜美的男人同是异乡飘零人,几近亡命之徒,不是鱼死就是网破;安心的男人是在地的本省人,就有投诚与收编的意思,安心像是半蝶半蛹,一头在空虚茫然中游离,一头已着土生根。迁徙中的悲壮激烈平息下来,日常生活静好是静好,却也是沉闷的。安心的“小三”欣玲,何其乏味;安心的男人银俊何其乏味;安心自己呢,在爱和恨里,照理应是戏剧性的,依然是乏味,乏味!
说到银俊,就又有一段枝蔓,名字叫作《蝶恋花》。银俊婚前罗曼史与郭宝珠,是本书中唯一一对本省男女。银俊家是从台北近郊菜农发迹起来的企业主,郭宝珠则是他家台湾中部的远亲,进企业做员工。这一对小男女的恋情是纯肉体,也是纯情,如同小猫小狗一般,两相投合,如胶如漆,一刀下去,各归各所,是草根的清新和利落,另有一番生机,是不是作者别有用意?他们的私生女郭小美,还有韩琪曼与志贤的私生女宝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