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五章
桃儿说她老了,那是逗着玩儿,而果儿却实实在在地感觉到自个是真的老了,什么事都烦、都挠头,又没地界儿诉说,这天,她顶着门到豆腐房,以异乎寻常的细心关注着每一位进来吃早点的顾客。
扣痂儿比平时来得晚,见面时,果儿问他:“你脑袋瓜子上怎么打补丁了?”扣痂儿划拉划拉脑门儿上贴的膏药,解释说:“嗨,倒霉催的,这不上房顶上去铺油毡吗——磕的。”果儿又问:“不碍事儿吧?”扣痂儿说:“不碍事儿。”果儿迟疑了一下,说一句:“晚上要是得闲儿,咱们遛遛弯?”扣痂儿说:“成。”果儿目送着扣痂儿走,两只手轻轻揉着太阳穴,她脑浆子疼。从打早晨起来她就腻腻歪歪,而且比平日腻歪时还腻歪,她就想跟谁念叨念叨,念叨的最佳对象当然就是扣痂儿,所以她才早早地来这儿跟扣痂儿接头。她自个儿还一个劲儿地对自个儿说:我找扣痂儿什么意思都没有,就是念叨念叨,仅此而已。
道上,她还遇到过去她们班上的一个女生,两人在学校就不对付,那个女生问她现在在哪儿工作,她没说在公司,而说是在粮店扛麻包,因为对方在交通旅店,自以为混得不赖,凭果儿的经验,在老熟人跟前,最好把自个儿说得比对方凄凉一点儿比较好,假如你不想找不自在的话。你要是添油加醋地吹自个儿两句,那么对方起码有两百句蔫坏损的话在等着你,严阵以待。果然,她一摆出垂头丧气的架式,对方不但不攻击他,反而同情起她来。“如果你当时嫁给扣痂儿……”她说:“问题是当时我没嫁给扣痂儿。”对方说:“现在,恐怕后悔也晚了。”这话,极大地刺激了她,她真想说:“一点儿不晚,我什么时候想要扣痂儿,我一准能得到他。”不过,置这个气有屁用。她使劲儿劝自个儿。到家门口,她被梨儿拦住了,说是有要紧的事跟她商量。果儿掐个腰:“说吧,我听着呢。”梨儿说:“再等等桃儿吧。”果儿问:“桃儿干什么去啦?”梨儿说:“上茅房了。”果儿一抬头,正跟梨儿的眼神儿相撞,梨儿的眼神儿里满是忧伤,果儿小心翼翼地问:“出什么事了?”
桃儿今个好像出奇地高兴,因为她接到了炝锅打石家庄寄来的信,截止到现在,她也没打开,她宁愿去猜想,炝锅究竟写了些什么……但是,梨儿告诉她的噩耗,把她所有的好心情一扫而光。原来,四合出工伤了,抢救无效,死了,跟他一起死的,还有俩工友。咽气之前的最后一分钟,他还托付领导,要好好照顾瓜儿和他的骨血——他死在他儿子诞生的前一天!姐几个找了个僻静地方大哭一场,一是哭大姐夫命薄,二是哭大姐命苦。梨儿提出想最后见一下姐夫,厂子似乎很为难,百般推托,末了告诉她,遗体实在看不得了。“我们真不忍心把实情一五一十都跟小秦同志说,况且她又在月子里,你父母岁数又大了,想来想去,还是想麻烦你,在时机成熟的时候,再转告他们……”当时代表厂方的那一男二女就是这么跟梨儿说的。姐几个都觉得厂领导考虑得很周到,现在确实不能马上告诉大姐,就是告诉也得等她做完月子,要不月子里坐下病,是一辈子的事儿,她一着急,奶再没了,不是把孩子也给连累了吗!爹妈也暂时不能让他们知道,知道了非疯了不可。
果儿说:“看来,只好由我们姐几个把担子挑起来了。”这个,谁都没异议,三个人各自分工,果儿跟四合单位交涉四合的后事,梨儿照看瓜儿娘俩儿,而桃儿的责任则是伺候爸爸妈妈。给孩子洗三的那天,按规矩,要拿一根大葱在孩子身上抽三下,念叨“一打聪明,二打灵,三打赶考上京城”,就在那一刹那,果儿、梨儿和桃儿都哭了。瓜儿牵着果儿的手说:“别急,明年就轮到你了,到时候你给我儿子生个小妹妹,叫他们俩就个伴儿。”桃儿她妈也说:“还有你们俩小的,都别晃悠了,赶紧找个好人家——”这么一说,姐几个哭得更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