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楚娣看不过去,道:“最可气的是她自己的衣服也并不怪。”
九莉微笑着也不分辩。比比从小一直有发胖的趋势,个子又不高,不宜穿太极端的时装,但是当然不会说这种近于自贬的话,只说九莉“苍白退缩,需要引人注意。”九莉也愿意觉得她这人整个是比比一手创造的。现在没好莱坞电影看,英文书也久已不看了,私生活又隐蔽起来,与比比也没有别的接触面了。
楚娣本来说比比:“你简直就像是爱她。”
一方面比比大胆创造,九莉自己又复古,结果闹得一件合用的衣服也没有。有一次在街上排队登记,穿着一身户口布喇叭袖湖色短衫,雪青洋纱袴子,眼镜早已不戴了,管事的坐在人行道上一张小书桌前,一看是个乡下新上来的大姐,因道:“可认得字?”
九莉轻声笑道:“认得,”心里十分高兴,终于插足在广大群众中。
“你的头发总是一样的,”之雍说。
“嗳。”她微笑,彷佛听不出他的批评。
她下一个生日他回来,那一向华中经过美机大轰炸。他信上讲许多炸死的人,衣服炸飞了,又剥了皮,都成了裸体趺坐着的赤红色的罗汉。当面讲起,反而没有信上印象深。他显然失望,没说下去。出去到月夜的洋台上,她等不及回到灯下,就把新照的一张相片拿给他看。照片上笑着,裸露着锁子骨,戴着比比借给她的细金脖炼吊着一颗葡萄紫宝石,像个突出的长乳头。
之雍在月下看了看,忽然很刺激的笑道:“你这张照片上非常有野心的样子喔!”
九莉也只微笑。拍照的时候比比在旁导演道:“想你的英雄。”她当时想起他,人远,视野辽阔,有“卷帘梳洗望黄河”的感觉。
那天晚上讲起虞克潜:“虞克潜这人靠不住,已经走了。”略顿了顿,又道:“这样卑鄙的——!他追求小康,背后对她说我,说‘他有太太的。’”
九莉想道:“谁?难道是我?”这时候他还没跟绯雯离婚。
报社正副社长为了小康小姐吃醋,闹得副社长辞职走了?但是他骂虞克潜卑鄙,不见得是怪他揭破“他有太太的,”大概是说虞克潜把他们天真的关系拉到较低的一级上。至少九莉以为是这样。
“刚到上海来的时候,说非常想家,说了许多关于他太太,他们的关系怎样不寻常,”之雍又好气又好笑的说。
讲起小康来,正色道:“轰炸的时候在防空洞里,小麦倒像是要保护我的样子喔!”此外依旧是他们那种玩笑打趣。
以为“总不至于”的事,一步步成了真的了。九莉对自己说:“‘知己知彼’。你如果还想保留他,就必须听他讲,无论听了多痛苦。”但是一面微笑听着,心里乱刀砍出来,砍得人影子都没有了。
次日下午比比来了。之雍搬了张椅子,又把她的椅子挪到房间正中。比比看他这样布置着,虽然微笑,显然有点忐忑不安。他先捺她坐下,与她面对面坐得很近,像日本人一样两手按在膝上,恳切的告诉她这次大轰炸多么剧烈。
比比在这情形下与九莉一样,只能是英国式的反应,微笑听着,有点窘。她们也都经过轰炸的,还没有防空洞的设备。九莉在旁边更有点不好意思,只好笑着走开,搭讪着到书桌上找什么东西。
比比与之雍到洋台上去了。九莉坐在窗口书桌前,窗外就是洋台,听见之雍问比比:“一个人能同时爱两个人吗?”窗外天色突然黑了下来,也都没听见比比有没有回答。大概没有认真回答,也甚至于当是说她,在跟她调情。她以后从来没跟九莉提起这话。
比比去后,九莉微笑道:“你刚才说一个人能不能同时爱两个人,我好像忽然天黑了下来。”
之雍护痛似的笑着呻吟了一声“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