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他没提他们父亲去投靠侄子的事,大概觉得丢脸。
她二十八岁开始搽粉,因为燕山问:“你从来不化妆?”
“这里再搽点,”他打量了她一下,迟疑的指指眼睛鼻子之间的一小块地方。
本来还想在眼窝鼻洼间留一点晶莹,但是又再扑上点粉。
“像脸上盖了层棉被,透不过气来,”她笑着说。
他有点不好意思。
他把头枕在她腿上,她抚摸着他的脸,不知道怎么悲从中来,觉得“掬水月在手”,已经在指缝间流掉了。
他的眼睛有无限的深邃。但是她又想,也许爱一个人的时候,总觉得他神秘有深度。
她一向怀疑漂亮的男人。漂亮的女人还比较经得起惯,因为美丽似乎是女孩子的本份,不美才有问题。漂亮的男人更经不起惯,往往有许多弯弯扭扭拐拐角角心理不正常的地方。再演了戏,更是天下的女人都成了想吃唐僧肉的妖怪。不过她对他是初恋的心情,从前错过了的,等到了手已经境况全非,更觉得凄迷留恋,恨不得水远逗留在这阶段。这倒投了他的缘,至少先是这样。
燕山有他阴郁的一面,因为从前父亲死得早,家里很苦。他也是个彻底的“机构人”。干他们这一行的,要是不会处世,你就是演出个天来也没用。但是他没有安全感,三十出头了,升沉大概也碰了顶了,地位还是比不上重庆来的京朝派话剧演员。想导演又一炮而黑,尽管“露水姻缘”并没蚀本,她想是因为那骗人的片名。
他父亲是个小商人。“人家说他有‘威’,”他说。
小商人而有“威”,她完全能够想象。有点像他,瘦长,森冷的大眼睛,高鼻子,穿长袍,戴着一顶呢帽。
“我只记得我爸爸抱着我坐在黄包车上,风大,他把我的围巾拉过来替我捣着嘴,说‘嘴闭紧了,嘴闭紧了!’”他说。
他跟着兄嫂住。家里人多,都靠他帮贴。出了嫁的几个姐姐也来往得很勤。她到他家里去过一次,客室墙上有一只钥匙孔形旧式黑壳挂钟,他说是电钟。他这二哥现在在做电钟生意。
她不懂,发明了时钟为什么又要电钟,费电。看看墙上那只圆脸的钟,感到无话可说。
他也觉得了,有点歉疚的笑道:“买的人倒很多。”
有一次他忽然若有所悟的说:“哦,你是说就是我们两个人?”
九莉笑道:“嗳。”
“那总要跟你三姑一块住。”
之雍也说过要跟她三姑一块住。彷佛他们对于跟她独住都有一种恐怖。她不禁笑了。
之雍说“我们将来”,或是在信上说“我们天长地久的时候”,她都不能想象。竭力拟想住什么样的房子的时候,总感到轻微的窒息,不愿想下去。跟燕山,她想“我一定要找个小房间,像上班一样,天天去,地址谁也不告诉,除了燕山,如果他靠得住不会来的话。晚上回去,即使他们全都来了也没关系了。”
有时候晚上出去,燕山送她回来,不愿意再进去,给她三姑看着,三更半夜还来。就坐在楼梯上,她穿着瓜楞袖子细腰大衣,那苍绿起霜毛的裙幅摊在花点子仿石级上。他们像是十几岁的人,无处可去。
她有点无可奈何的嗤笑道:“我们应当叫‘两小’。”
燕山笑道:“嗳,‘两小无猜。’我们可以刻个图章‘两小’。”
她微笑着没说什么。她对这一类的雅事兴趣不大,而且这图章可以用在什么上?除非是两人具名的贺年片?
他喃喃的笑道:“你这人简直全是缺点,除了也许还省俭。”
她微笑,心里大言不惭的说:“我像镂空纱,全是缺点组成的。”
楚娣对他们的事很有保留,有一次她陪着燕山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