导读 童女的路途
这是一个太悲的故事。繁华落尽,往事成烟,只留下一个活口来见证它曾经的存在。由于伤重,过早封闭了心灵的出路,张爱玲的创作生命实在萎谢得太快,像她自己形容的,如同看完早场电影出来,满街大太阳,忽忽若失。她的写作不仅速度缓慢,也算得上坎坷,六年写了二十余万字,再压在箱子底四十年,和《粉泪》(Pink tears)这部英文小说一样无人问津,也几乎要白写了。
真实人生里,另有一桩更不堪的事,发生在弟弟张子静身上。一九九五年孤居上海晚景凄凉的张子静,骤闻姊姊去世,呆坐半天,找出《流言》里的《童言无忌》再读“弟弟”,眼泪终于忍不住地汩汩而下,在《我的姊姊张爱玲》书里说:“父母生我们姊弟二人,如今只余我残存人世了。……姊姊待我,总是疏于音问,我了解她的个性和晚年生活的难处,对她只有想念,没有抱怨。不管世事如何幻变,我和她是同血缘,亲手足,这种根柢是永世不能改变的。”(一九九五年张爱玲去世后,季季于上海访谈张子静,与他合作写成《我的姊姊张爱玲》一书,一九九六年台湾时报出版公司出版,二〇〇五年台湾印刻出版社再版。)这个事实,在里被无情地推翻了。在这部自传性很高的小说里,张爱玲笔下的弟弟不但早天,而且“眼睛很大”的他,很可能血缘和舅舅一样有问题:
“他的眼睛真大,不像中国人。”珊瑚的声音低下来,有些不安。
“榆溪倒是有这一点好,倒不疑心。”露笑道,“其实那时候有个教唱歌的意大利人——”,她不说了,举杯就唇,也没了笑容。
这是张爱玲八岁,弟弟七岁,母亲(露)与姑姑(珊瑚)刚返国时的对话。在卷尾,琵琶逃出父亲的家后未几,弟弟(沈陵)罹肺结核,在父亲和继母(荣珠)疏于照料下猝逝,才十七岁。琵琶觉得心里某个地方很迷惘,“将来她会功成名就,报复她的父亲与后母。陵从不信她说这话是真心的。现在也没办法证实了。他的死如同断然拒绝。一件事还没起头就搁起来了”。
弟弟的死,显然不是事实。真实人生里的张子静一生庸碌,念书时办了个刊物,向已成名的张爱玲邀稿被拒:“你们办的这种不出名的刊物,我不能给你们写稿,败坏自己的名誉。”熬过文革时期,他中学教员退休,落寞蜗居在父亲唯一留下的十四平方米屋子里,在季季访问他两年后(一九九七年)去世。或许血缘之事只是虚构的波澜,我只想着张爱玲这么早就下笔这么重了,假设二十世纪六十年代这部小说在美国“功成名就”,或一九九五年她去世时与其他作品一起出版了,一直仰慕着她的弟弟读了,那恐怕就是震惊,而不是眼泪汩汩而下了。因此我不相信张爱玲一九九二年致书宋淇“要销毁”是因为顾虑舅舅的儿女或柯灵的感受(季季,《张爱玲为什么要销毁(小团圆)?》,《中国时报》二〇〇九年四月二十三至二十四日。),她的作品更早就无情伤害过父亲、继母、舅舅许许多多人,以及……弟弟了。
写作是何等伤人伤己且妨害正常生活的行当,回忆,就是那劈伤人的,沉重的枷锁。如今张爱玲的第一炉香和第二炉香都已经烧完,故事也该完了。在炉香袅袅中,那个童女仿佛穿越时空异次元,仍然圆睁着四岁时的眼,怀疑一切,并且相信文字永远深于一切语言,一切啼笑,与一切证据。
(本文作者为台湾逢甲大学中文系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