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她一定是听过你在乡下打土匪。”志远说。
“老爷老说我脾气不好。她要把我的脾气惹上来了,我真揍她。她也知道。就算真打了她,也不能砍我的脑袋。打了再说。我要是真打了她,老爷也不能说什么,是他要我无论如何都得把东西拿回来。这次他是真发了火,这次是真完了。”
他反复说了好几天,末了榆溪自己回姨太太家,把衣服和班竹烟枪拿了回来。
榆溪只有在祭祖的时候才会回大房子来,小公馆是不祭祖的。看人摆供桌,他在客室踱来踱去,雪茄烟飘在后面,丝锦袍子也飘飞着,半哼半吟小时候背的书。檄文、列传、诗词、奏摺,一背起来滔滔汩汩,中气极足,高瘦的身架子摇来晃去打节拍,时常像是急躁的往前冲。无边六角眼镜后纤细的一张脸毫无表情。琵琶与他同处一室觉得紧张,虽然他很少注意到两个孩子。有次心情好抱她坐在膝盖上,给她看一只金镑,一块银洋。
“选一个。”他说,“只能要一个。”
琵琶仔细端相。大人老是逗弄你。金镑的颜色深,很可爱,可是不能作准,洋钱大些,也不能作准。
“要洋钱还是要金镑?”
“我再看看。”
“快点选。”
她苦思了半天。思想像过重的东西倾侧,溜出她的掌握。越是费力去抓,越是疑神疑鬼,仿佛生死都系于此。一毛钱比一个铜钱小,却更值钱。大小和贵贱没有关系。她选了洋钱。
“你要这个?好吧,足你的了。”他将金镑收进了口袋,把她放到地板上。
何干讨好的笑,想打圆场。“洋钱也很值钱吧?”
“傻子不识货。”他冷哼了一声,迈步出了房间。
又一次她母亲还在家,他心情好,弯腰同琵琶一个人说话。
“我带你到个好地方。”他说,“有很多糖果,很多好东西吃。要不要去?”
他的态度有些恶作剧、鬼鬼祟祟的,弄得琵琶惴惴然。她不作声,她父亲要拉她走,她却往后躲。
“我不去。”
“你不去?”
他将她抱起来,从后头楼梯下去,穿过厨房。她隐隐知觉到是为了不让她母亲看见。跟他出去非但危险,也算是对母亲不忠。她紧紧扳住后门的轴条,大嚷:“我不去,我不去!”
她挨了打,还是死不放手,两腿踢门,打鼓似的咚咚响。他好容易掰开了她的手,抱她坐上人力车。到了小公馆她还在哭。
“来客了。”他一壁上楼一壁喊。
房间仍旧照堂子的式样装潢,黄檀木套间与织锦围边的卷轴。盖碗茶送上来了,还有四色糖果瓜子,盛在高脚玻璃杯里,堂子里待客的规矩。有个女人一身花边黑袄祷,纤长得和手上拿的烟一样,俯身轻声哄着琵琶,帮她剥糖果纸,给她擤鼻子擦眼泪,并不调侃她。她的手指轻软干燥,指尖是深褐色,像古老的象牙筷。琵琶不肯正眼看她,羞于这么快就给收服了。姨太太并没有在她身上多费工夫,榆溪也不坚持要琵琶跟她说话。两人自管自谈讲,琵琶在椅子上爬上爬下,检查家具的下半部,像一只狗进了新屋子。样样东西都是新的,自然也都洁净无瑕,像是故事里收拾的屋子。
“她喜欢这儿。”榆溪轻笑道。
“就住下来吧?不回去了?”姨太太倾身低声跟琵琶说,“不想回去了是不是?这里比家里好吧?”
琵琶不愿回答,可是她父亲带她回家又合不得。老妈子们吓死了。她母亲也生气,却笑着说不犯着瞒着她。
他们都是遥远的过去的人物了,她一点也不留恋,可是在家里有时确实是无趣。她时时刻刻缠着何干,洗衣服也粘着她。她弯着腰在爪脚浴缸里洗衣服,洗衣板撞得砰砰响。闲得发慌,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