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还闹土匪?”她问道,眯细着眼,等待着凶讯。
“到处都闹。我在的时候来了四趟。”
“嗳呀!”心酸的叹息由齿缝间呼出来。
“现在好多人有枪。”
“嗳呀!年景越来越坏了。”
“我也学了打枪。横竖闲着也是闲着。”
“嗳呀!乡下这么乱。”
何干离乡太久了,许多事都是道听涂说,想像不出来。王发往下说,她草草点头。琵琶觉得他们都是好人,老天却待他们不公平。她很想要补偿他们。
“等我大了给王爷买皮袍子。”她突然说。
两人都好像很高兴。何干说:“大姐好,分得出好坏。”
“是啊。”王发说。
“我呢,大姐?我没有?”何干说。
“你有羊皮袄了。我给你买狐狸毛的。”
“真谢谢你了。可别忘了,谢过了就不作兴反悔了。”
“等我大了马上买。”
“陵少爷昵?”王发说,“陵少爷,等你大了老王老了,你怎么帮老王?”
陵不吭声,只是在床上爬,东翻西找。
王发与何干苦笑,并不看彼此。论理他们是该得到远比工钱多的养老金,可是现实上还得寄希望于年青的一代。可惜是女孩子这一边。
“还是大姐好。”王发低声说。
“大姐好。”何干喃喃说,仿佛也同意可惜了。
王发到小公馆去见榆溪,没派什么差使给他。
“王发又笨脾气又坏。”榆溪从前说,可是没办法打发了他。他服侍过老太爷。王发瘦瘦的,剃着光头,两颊青青的一片胡子碴,从前跟着老太爷出门,走在轿子后,投帖拜客。
“我学王爷送帖子。”打杂的说,“看,就是这个身段!”他紧跑几步,一只手高举着红帖子,一个箭步,打个千,仍然高举着帖子,极洪亮的嗓子宣读出帖上的内容,说着说着就笑了起来。他其实没亲眼见过。民国之后就不兴了。
“王爷送帖子给我们看看。”他说。
王发一丝笑容也没有,正眼也不看他一眼。
“王爷送帖子给我看。”琵琶说,“好不好,就一次。”
无论她怎么求,他一定不理睬,虽然他也疼她。有时候他会带她出去走走,坐在他肩头。看木头人戏,看耍猴戏,看压路机,蒸汽船一样的烟囱,有个人驾驶,慢悠悠的在铺整的马路上来来回回航行。周围蒸腾出毒辣的沥青味,琵琶倒觉得好闻,因为这是上海夏天融化的气味。有时遇见了卖冰糖山楂的,一串串油亮亮红澄澄的山楂插在一只竹棍上,小贩扛着竹棍像是京戏里的武生的红绒球盔冠。偶而王发会自掏腰包买一串给她。
“王爷,你不送帖子给我看么?哪天给我看看好不好?旁边没有人的时候?”琵琶坐在他肩头上恳求着,可是他像不听见。
有天深夜榆溪突然回家来,坐在楼下房里。琵琶没听见声响,可是早晨醒了,老妈子们才在梳头发。她还是第一次看见何干披着白发立在穿堂的衣柜小镜前,嘴里咬着一段红绒绳绑头发。顶吓人的,长长的红绳从腮颊垂下,像是鬼故事里上吊自尽的女人的舌头。她还不知道她父亲在家里。慢慢的听见有人说话,声气倒轻快,老妈子们低声叽喳,像柠檬水嘶嘶响。
“不回那儿了。叫人去收拾衣服烟枪,班竹玉烟嘴那一只。”
王发到小公馆去把东西拿了回来。
“她说告诉你们老爷自己来拿。”他跟志远说,“我就说姨奶奶,我们做底下人的可不敢吩咐主子做什么,主子要我们做什么我们就做什么,我是奉命来拿东西的,拿不到可别怪我动粗,我是粗人。这才吓住了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