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车成了稀罕物,开汽车的人嫌慢等不及,黄包车车夫也少不得挖苦几句。琵琶同何干并坐,何干两腿夹着藤篮。马车的油布篷卷着没放下,箱笼绑在车顶上,头不能向后靠。
近午的阳光很强,琵琶的棉布袄袴像羊毛一样扎人。粉红袄袴上飞着大大的蓝蝴蝶。这套衣裳是何干买料子为她做的。琵琶很喜欢,虽然总显得侉气,像乡下的孩子。前溜海太长,得仰着头看。原来这就是上海,她心里想。码头边的街道两边是简陋歪斜的棚屋。两边宽敞的大马路一路往外伸,在强光中变白,褪了色。她用力看,却看不出个所以然。她来了,来住着,这就够了。人们看着她一身新衣服,她很是得意。马车走得太慢,像游街。她弟弟的马车从后头跑上来,四个人神气的挥手微笑。凯旋入境走了两个钟头,黄包车早到了。
马车衡堂里停不下,太窄了。车夫进去了,志远跟着回来,还带了一个新的打杂的。三人动手卸行李。老妈子们带琵琶和陵跟着他们从后门进去。衡堂里紧挨着一溜小门,一式一样。
“就是这儿?”佟干说,略有些愕然。何干倒没表示什么。
“嗳,就是这儿。”志远笑道,肩上扛着箱子,老鼠脸上有微微的变化。
他们穿过阴暗的厨房,进了小小的客厅。阳光照在新的红漆梁木上。
“我喜欢这儿。”琵琶说。
“嗳,屋子不大,可是挺好。”何干说。
“上海屋子都像这样。”志远谎称,出去搬行李。
有煮牛奶的味道。帮榆溪管家的新来的底下人关掉了煤油炉,倒出牛奶给两个孩子喝。
“留给老爷吧。”何干说,“我们等开饭。”
“老爷一早就出去了,不喝这个。”
“老爷好吗?”
“很好。”答得太快了,声音也低了。
默然了一会,何干赶紧快心的插口说:“这么早就起来了。”
“是啊,一大早就出门了。”他咕噜了一声,不想解释老爷晚上没回来。
“他一向起得早。”何干得意的说。不犯着指明了抽大烟的人是难得早起的。
“七点就起来了。”他也喃喃附和。
“每天早上还喝杯奶。”
“牛奶解毒最好了。”
“老爷很知道照应自己。”
牛奶太烫,喝不得,打了鸡蛋,成了一片金黄。琵琶小心啜着边上的牛奶泡沫。
榆溪回来了,微有些醺醺然。见了他们似乎很欢喜,却带着点压抑的兴奋,一壁跟何干说话,一壁在客厅里踱方步,走得很快。
“等会儿带他们到大爷家去。先拜自己亲戚。杨家不急。今天下午就去。”一句一顿,确定她听懂了,“再到小公馆去。”
“是。大太太还不知道小公馆的事?”
“不知道。”他微摇了摇头,怯怯的笑笑。
“吉祥的儿子一定也大了,大太太还不知道?”
“知道就坏了。”他冷嗤,一侧身又踱起方步来。
“一点也不知道?”
“一点也不知道。”头又动了动,眨眼强调,“她以为吉祥嫁给了一个家具商做继室,汽车夫是媒人。他们还弄了个人来给太太磕头道谢昵。”
“嗳呀,我们只知道大爷收了吉祥做姨太太,其他的都不知道。”
“到大房可别乱说话。”他瞅了眼孩子。
“知道。什么也不会说。”
她带着琵琶和陵到大爷的旧灰泥房子去。谨池是榆溪的异母兄长,榆溪珊瑚的生母是他的继母,分家之前一直住在一块。琵琶不知道就是为了躲避大爷大妈才举家迁往天津的,现在又为了躲避新房子迁回上海。
有个胖得都圆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