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2年11月2日 多伦多
声响,可是杨阳无法控制他那辆将近十年的老福特。消音器上个星期坏了,却一直没有时间去修。听着轰隆的声响渐渐地远去,化为街音的一部分,小灯知道杨阳的车正拖着一尾的轻烟,碾压着一街色彩斑斓的落叶绝尘而去。小灯甚至隐隐看见了杨阳脸上的急切。
也许,现在,他已经到了。向前肯定比他先到。她大约一直站在门口,等着他把车钥匙揣进兜里。她会接过他的大衣,挂在门口的衣架上。然后,捧上一杯滚烫的咖啡。“只加奶,不加糖,好吗?”她问他。
再过一会儿,人都到齐了,她会把他推到媒体的闪光灯下,介绍说:“这位就是杨阳,著名汉学家,小说家,向阳中文艺术学校的校长。”迎门的桌子上,肯定早已摆满了他的各样著作。当她向众人介绍他时,语气也许有些夸张急切,带着遮掩不住的热切取悦。但是她灿烂的微笑足以瓦解一切的戒备和怀疑。即使最没有经验的人也能看出,在她的眼中,他已经成为她的地基她的内容她的实体,而她,只不过是从他身上折射过来的一缕光亮。
然后是讲话。各式各样头面人物,校长的,老师的,家长的,学生的。然后是宣读贺词。然后他和她会站在摆满了鲜花贺卡的大厅里,和各式各样的来宾合影。明天,就在明天,他和她的微笑,就会充盈着大小中文报刊的社区版面。
等到所有的来宾都散了,他和她就会不约而同地叹了一口气,说哦,终于过去了。她会问他,你,饿了吗?我请你,去唐人街那家新开的越南馆子吃午饭。
想到这里,小灯觉得有一条长满了毛刺的多脚青虫,正缓缓地蠕爬过她的心,身上的每一个毛孔,都充满了麻痒和毛躁不安。她再也躺不下去了。
苏西今天起得略微晚了一些。苏西今年上三年级,平常的周六,她都要去父亲的中文学校补习中文。这周因为开业典礼,停课一次,她就趁机多睡了一会儿。起床的时候,她还没有完全清醒。半睁着眼睛推门去上厕所,一脚就踩在了一样软绵的东西上,几欲摔倒——原来是母亲。
母亲坐在过道上,睡衣的下摆松散开来,露出两条细瘦的大腿。母亲的大腿很白,是那种久不见天日的白,白得几乎泛青,血管如一群饥饿的蚯蚓,有气无力地爬散开来。母亲靠墙坐着,头发在昨夜的辗转反侧中结成粗厚的团缕,眼睛睁得很开,一动不动地望着天花板,像是两个蒙上了雾气的玻璃珠子,有光亮,却是混浊不清的光亮。
“妈,你怎么了?”苏西一下子清醒了过来,声音裂成了几片。
“苏西,那个向前老师的画,画得好吗?”小灯微微一笑,问苏西。
“大概,不错吧。”苏西的回答有几分犹豫。
“你爸爸也是这么认为的吗?”
“大概,也是吧。”
“到底是是,还是不是?”小灯的脸,渐渐地紧了起来。而苏西的身体,在小灯的注视下渐渐地低矮了下去。
“妈妈,我不知道。”
“平常你去补习中文的时候,你爸爸在学校里,是怎么吃午饭的?”
“是自己带的饭,用微波炉热的。”
“在哪个房间?和谁一起吃?”
小灯一路逼,苏西一路退,小灯终于把苏西逼到了墙角。再也没有退路的苏西,突然就有了拼命的胆气。
“妈妈,你那么想知道,为什么不直接去问爸爸呢?”
小灯的嘴巴张了一张,却是无言以对。
苏西去了厕所,哗哗地洗漱过了,头脸光鲜地走出来,母亲已经回房去了。苏西去敲母亲的房门,母亲正在换衣服。母亲换上了一件天蓝色的套装,母亲的衣服领子袖口都很严实,遮掩住了所有不该显露的内容。母亲甚至化了淡淡的妆。化过妆的母亲,脸上突然有了明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