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1926年——冯子高 刘宗祥 张腊狗 陆小山
在花楼街口一个卖凉粉凉面的担子上,李汉江要了一碗凉粉。
“多把点醋!”他口里吩咐,眼睛不经意地朝四下瞄。晚上了,尤其要小心些。
真的遇到跟踪的,不作声不作气跟到刘园去了,自己束手就擒也还罢了,一是任务还没完成,二是真的要连累刘老板一家子。
“要不要葱?要不要酱油?要不要胡椒?要不要红萝卜?要不要香菜……”
见顾客有所选择和强调,卖凉面的就谨慎了,问了一连串的问题。一边问,一边看李汉江是点头还是摇头,那只调和佐料的手就上下只是飞。仿佛他不是在做一件与衣食有关烟火气极浓的事,而是在一架音色极佳的钢琴上弹奏一支美妙的曲子,人家醉了没有他不在乎,他自己倒是先醉了。
今天晚上,又是一点风都没有。越是没有风的时候,树上的蝉,就越是叫得欢,“吱呀!吱呀!”尖厉而高亢,单调的声音总僵在一个音阶上不动。真是邪了,大晚上的,蝉儿还叫得这般凶。池塘水凼里的蛤蟆,也摆出一副不甘示弱的架势,“呱啦啦!呱啦啦!”比较起来,蛤蟆的歌唱就比蝉儿高妙多了。看来,这与刘园的蛤蟆种类多有关系。草绿色背脊上,一边各镶一条金色线条的,是湖蛤蟆,叫出来的声音,“呱”音的前面加进“咕”音,有灌了水的沉闷和潮润。岸上草丛中色彩斑斓的花蛤蟆,“啦啦”的尾音就有空阔地带演奏的清越和悠长。至于浮在小水凼里的哈士蟆,由于身形壮硕,水凼的围子又构成了天然的共鸣箱,所以,它们的嗓门就显得很洪厚。蛙鸣蝉噪,这四个字下得相当准确。蛙之鸣,尚可听,蝉之叫,只能徒添烦躁而已。
刘汉柏和吴小月,他们两人,此刻,根本听不到这虽不动听却很热闹的立体交响乐。他们只听到了自己的心跳声。刘汉柏松了领口的那颗扣子,吁了一口气。小月总像觉得自己的手放得不是地方,一会儿盘盘辫子,一会儿扯扯衣角,也吁了一口气。
“有么发愁的事?”小月窃窃地问。
“没有哇,你咧?”刘汉柏觉得更躁了。
“我?冇得么事呀……”小月终于抬起头,瞄了刘汉柏一眼。
天上有一层薄薄的云翳。乳白色的云翳太殷勤,椭圆的月往往走不几步,素绢帛样的云巾就赶忙在她的脸上揩一把。
天上的月,脸色莹白,地上的小月,脸色莹白。
“小月,月亮真光洁,摸上去,不晓得是冷的呢,还是热的?”
“肯定是热的咧……”
“么样会是热的咧?照到身上一点热气都冇得咧。”
“不热,么样会这么亮咧?”
“要是能摸一下,就晓得了……”
“你摸唦,只要你摸得到。”
“汉柏,你几坏哟!留洋,留洋,冇看到有么事洋,就是流了……”
李汉江像是做了什么亏心事样地,绕过汉柏和小月,沿着刘园曲曲折折的围墙,踏着零零碎碎的月影,朝园后头走。越是接近园后门,地势也就越空阔。后湖的风,夹着潮湿的水腥气,悠悠地荡过来了。哦,真好,噢,快哉,风也!
李汉江干脆敞开了衣襟,暗自称快。
“老兔寒蟾泣天色,云楼半开壁斜白。玉轮轧露湿团光,鸾佩相逢桂香陌。清水黄尘三山下,变更千年如走马。遥看齐州九点烟,一泓海水杯中泻……”
“噫?噢!蝶儿!蝶儿!”
李汉江觉得自己是在高呼,实际上,他听到的,只是自己心的狂跳声。他觉得自己是在飞奔,实际上,他还是站在原地,一动也没有动,只是眼珠子一阵潮润,喉头发干。
刘宗祥一直不知道,共产党汉口的一个地下支部,在他的私家花园开了一次很重要的会议。
从南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