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顾小西这样说了,何建国哈哈一乐也就完了,但这回怎么也完不了了,车辘轱话翻来覆去:我们家是穷,难道穷人连要求儿媳妇回家过年的资格都没有吗?顾小西,你过分了吧,穷人就不该过年?过年就得冷冷清清?顾小西当然不能否认穷人见儿媳妇的资格,她只能把年年说过的理由结合新的斗争形势重新阐述一遍,火车票不好买,大批民工回家过年,跟他们挤,万一把孩子挤掉了怎么办?何建国闻此一声冷笑,你只要答应跟我回家过年,就没什么困难是不能克服的!一天下班回家,当看到那辆何建国不知从哪儿借来的旧切诺基时,顾小西便知大局已定:何建国这次不仅要圆满完成他爹交代下的、领媳妇回家过年的任务,还得超额完成他爹没有说出口的那部分任务——衣锦还乡。借车开着回家明着说是为她,根子是为了给他爹长脸:乡亲们都来看啊,何家二小子开着小车带着北京媳妇家来了!
那一路走了两天,两天里何建国跟顾小西说的全部话中心意思只有一个:在家就住三天,何家村再不适合人类居住,三天还能忍吧?你去了可不能嫌这嫌那,得给我面子。顾小西答应了。心想,就三天,再苦,能怎么样,能出人命?结果还真就出了人命,顾小西肚子里的孩子掉了:回来的路上,车陷进坑里,前不着村后不着店,连个人影儿都没有,顾小西不会开车,只能何建国在车上轰油门她下去推,那风啊,小刀子似的,手往车上一贴,好像立马儿就能冻在一起。她使出了吃奶的劲儿,鼻涕眼泪流了一脸,车愣是纹丝不动。幸亏一过路的拖拉机把他们给带了出来,要不那一晚上,他们就真的“野外生存”了。当天夜里顾小西的身体就出状况了,赶到北京一查,流产了。
当然顾小西流产也不见得完全是推车推的,也许推车不过是压倒骆驼的最后一根草——顾小西那个春节过的,怕是只能用“一不怕苦二不怕死”来形容了。她去的路上还幻想,自己怀孕了,怀的是何家的后代,就算不用人伺候,不伺候别人的资格是有的吧——她知道农村媳妇在家是要伺候家中老少的——可一见建国嫂子,就知道她的这个想法真的只能是幻想了。建国嫂子,都快生了,大着个肚子,忙完人吃的忙猪吃的,一刻不着闲。换句话说就是,妇女怀孕,在何家村根本不算事儿。这种情况下,顾小西能说不干活吗?何建国一路上说的全是让她给他面子。她不干活就是不给他面子。凭良心说,建国家对顾小西还是很照顾的,嫂子做饭,她当小工;嫂子干的都是出力气的活,顾小西也就是打打下手,比如洗菜择菜,吃完了,刷刷碗。可是,那里的水凉啊,不不不,不是凉,是冰,直扎到骨头里!可顾小西不能嫌凉,人家建国嫂子饭碗一撂俩水桶一挑直奔二里地外的井台打水去了——榜样的力量是无穷的——看着建国嫂子顾小西想,再苦再累又能怎样,不就三天吗?困难像弹簧,忍字头上一把刀,跳河一闭眼,权当生命中的这三天没有好了,一切照何家村的规矩办。天天七八个人的饭,做!做完了,在灶屋里猫着,听里屋那些大老爷们儿吃,喝,高声大嗓地说。这也是何家村的规矩,吃饭只能男的上桌,女的得等男的吃完了再吃。要说这三天里,顾小西做不到的只一点,做不到像建国嫂子那样,就着灶台大口大口吃那些大老爷们儿吃剩的菜,她觉得里面尽是唾沫星子。但为了亲爱的丈夫的面子,她不说。只悄悄采取了一个折衷措施,光吃干粮不吃菜,饿不死人为原则。于是,何家村老老少少见了建国爹就夸,说建国爹有福气,说建国媳妇虽然是北京闺女,但到了何家村,跟何家村媳妇一式一样,不搞特殊化。把建国爹高兴得一张老脸笑成了一朵怒放的菊。
那是建国爹这辈子过得最满意的一个年。除老二开着车把北京媳妇带了回家外,老二媳妇怀上了孩子也是一个重要原因。本来,老二考上大学留在了北京,是一件让他在村里很有面子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