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节 监狱门诊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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尸首从窃窃私语中挪过,一个人问是什么时候死的,午饭吃得还怪香的!另一个说:咱这些吃晚饭吃得香的,明天吃早饭有没有胃口就难说了!……
病房熄灯早。老几的药物睡眠已经过去,这时越躺越醒。梁葫芦说的“跑”字很讨厌,成了只挥之不去的虫,在黑暗里嗡嗡。那个穿白大褂仙子一般的小女儿看见“跑”到她面前的父亲会怎样?会惊还是会喜?他可别再哭了,他的模样已经够丑了。小女儿跟婉喻住在一起,因为只有小女儿还是单身,儿子结婚前就搬到学校给的住房去了。1948年去美国留学的大女儿只能通过香港一个朋友给婉喻写信。这都是婉喻信里讲给他听的。婉喻的信寄到一个神秘的“信箱”,信箱前面一串数码。婉喻每一个秀丽的毛笔字都是给信箱后面一双双眼睛仔细地看过,才到达老几手中的。那一个个字多秀美,多单薄赤裸,它们无辜又无奈地给看过来看过去,他都为那些字害怕害羞。他不在乎自己的信给看过再到婉喻手里,他的字历练过了,厚颜了,他的字一次次爬上罪犯登记表格上,也一次次用去写监狱墙报、黑板报,一笔一划都给杀人犯、强奸犯、盗窃犯看熟了,被那些脏眼睛捕捉,再进入那些脏脑筋。而他受不了婉喻的字赤裸裸地给人看。婉喻是他生命中最软弱的一部分,就像这被磨掉了皮的嫩肉。
昨夜是那个店主救了他。不,救他的是高粱酒。没有高粱酒,他已葬身狼腹,已经被狼的一家消化了。这是个奇迹,太奇迹了!似乎有一种启示在那奇迹里:他也许是可以活下去的。
活下去为什么?
不跑为什么要活下去?
我祖父就是在这个夜晚开始设计他的逃亡计划的。
要是他跑到婉喻面前,跟她说,我和你发生了一场误会……也许我跟自己发生了一场误会;我爱的,却认为不爱。一代代的小说家戏剧家苦苦地写了那么多,就是让我们人能了解自己,而我们人还是这么不了解自己。一定要倾国倾城,一定要来一场灭顶之灾,一场无期流放才能了解自己,知道自己曾经是爱的。
老几在铺位上艰难地翻了个身。旁边的肠梗阻病人哼了一声。这个人姓徐,江苏的一个小资本家,犯人们一直戏称他徐大亨。徐大亨给饿成了一双鹰眼,两束目光只往面前一个点上集聚。他的肠梗阻已经做了手术,狱医从他肠子里掏出一两斤没有消化的生青稞。那是他的鹰眼为他找到的。先找到一只短尾田鼠,跟着它又找到了鼠窝,完全像只鹰。他就地打了田鼠的土豪,开了田鼠的粮仓,一把把的生青稞就地塞进嘴里。他怕把青稞拿回大墙内来烘炒别人会打他的土豪。
他哼了一声,老几碰了碰他的肩头,表示自己醒着,有事请吩咐。
徐大亨突然说起话来。他说犯人里他最想结识的就是你老陆啊,都说你老陆的学问好啊。老陆结巴出一些客套话,意思是不敢当,哪里,很荣幸跟徐大亨并肩做病友。实际上老几希望徐大亨立刻闭嘴。犯人里有的是耳目,万一他俩的夜话被无中生有听出话外音来,不值。犯人里也有一帮一伙的,但老几不入任何伙。在美国,在上海他都不入伙,宁可吃不入伙的亏,兜着不入伙的后果,现在会入这些乌合之众的伙吗?因此老几在一份亲密凑上来时,总是客套地推辞。不识抬举就不识抬举吧,老几还剩下什么?就心里最后那点自由了。
徐大亨感觉到了老几的客套很严实,怎样也别想打破、钻空子,建立一点额外的体己的交情。他一厢情愿地说起自己来:差点断气的那一瞬,心里如何过了一遍他的一生。都说人在阴界阳界门槛上会把自己一辈子的事过一遍的,看来是真的。跟放电影似的。有的地方特别清楚,比如警车拉着他走的时候,母亲蹬着小脚,远远地在田埂上跟着,一阵子跟警车跑得平齐。还有半夜的那间审讯室,在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