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节 监狱门诊部
下,审讯员查对了名字、性别、罪状,告诉他马上要被执行死刑……
“你知道我多走运?要不就被枪毙了,幸亏碰到个心细眼尖的审讯员。”徐大亨这个段子狱友们都熟透了,他此刻又当新故事讲。
“都把我往刑场押送了,那个审讯员发现了表格上的照片跟我不太像,再看看,填的籍贯是东北,我呢,一口无锡话。你要承认,有的人就比其他人灵,联想能力比较好一点。这个审讯员就比较灵,联想到监狱里可能关了一个同名同姓的犯人,东北籍贯,那天夜里该枪毙他。果然就把东北的姓徐的找出来,站到我的位置上,毙了。我把自己一生过一遍的时候,这个审判员的样子清楚得要命!”徐大亨今夜听上去惜福知足,心情大悦。
老几随他去独白。他不插嘴,耳目们总是没话柄可抓。
“老陆,千万别想死啊。刘胡子自杀死了,怎么样?跟折断一根树枝似的,谁都没觉得缺了他。千万别想死。”
老几想跟他说,一般是这样:越不容易活越想活。不过他还是让徐大亨独白下去。谁有义务在这里普及通俗哲理呢?重病的犯人们相互吞吐各自的气息,每一声鼾打出来,就增添一份臭味在空间里。奇臭的稠厚空气给鼾声震动着,老几觉得奇怪,无论多么病入膏肓,鼾声都还那么硬朗。还是那句话:越接近死的越不想死。
“老陆,我是想过几次的。”徐大亨是指“死”。“有时候真不好熬。就要熬不过去了,一气之下就想自杀了拉倒了。不过又一想,再熬熬看,反正总可以晚一点杀自己的。有自杀垫底,什么都好熬了。不信你试试看,跟你自己说,反正总可以迟一点杀自己的嘛,一下子就海阔天宽了!”
徐大亨的手臂在被子里动了一下。那是一个没有空间做出来的抒情动作。接下去徐大亨继续讲他在肠梗阻病危时脑子里过的那些图景:图景里有自家堂屋,门口蹿进几个警察,拿出判决书就朗读;老婆抱着孩子走进来,说搞错了,一定搞错了,判决书应该在法庭上念,怎么念到堂屋里来了?那不是事先就把判决书写好,临时填写姓名的?那不是搞错是什么?……还有哪些图景呢?哦,对了,还有就是十几岁的他背着包袱出门学生意,阿嫂围腰里插着鞋底,手上抓把剪刀追到镇口,边追边喊:你那头发会给城里人叫做土包子的,站住给阿嫂修一修!
“你说怪不怪?在脑子里过电影顺序是倒的!最后才过到你小时候。不信你有机会试试!”
老几点点头,表示好的,一定试试。
徐大亨的独白没有打搅任何人。一串一串的嘟嘟哝哝反而让老几眼皮重了。这时又听徐大亨说,现在他想通了,死第一不做冤死鬼,第二不做饿死鬼。徐大亨的罪名是“窝藏台湾派遣特务”。他怎么会知道自己的职员是派遣特务?一个好好的职员,能写会算,一流的推销员,他怎么知道特务每周利用推销到上海接头?……徐大亨告诉老几,假如一定要他在饿死鬼和冤死鬼里选一个的话,他宁当饿死鬼也不当冤死鬼。现在他誓死不当饿死鬼,为的就是不当冤死鬼。只要往下活,总有一天可以不当冤死鬼。
“你明白吗?老陆?”
老几困顿得没了任何反应。徐大亨噌地一下起身,呼地一下,他的上半身已经罩在老几的上空。然后他小心翼翼地伸出手指,放在老几鼻子下。过度的疲惫使老几的呼吸非常微弱,也缺乏热度,徐大亨慌乱了,把手指尖搭到老几的脖子上。学护士和狱医动作倒是对的,但位置找不准,于是冰凉的指尖从老几脖子一侧走到另一侧。老几只得动了动。他这才放心,慢慢收回手,又重重躺下去。
下半夜时徐大亨哼的声音很响,引得不少人咂嘴抗议。老几觉得什么东西压在了自己胸口上,一摸,是徐大亨的脑袋。他把这脑袋推回枕头上,不久又被什么压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