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节 自首之后
就是一个头。窗子不高,窗台只达到他的胯骨,假如他用头撞碎窗子上的玻璃,运气好的话,那个人会被这种危险响动惊扰。但他的风险是,第一,头破血流以致破相;第二,被误会畏罪自杀。他不会自杀的。从干部们给刘胡子自杀的总结里他明白自杀是一种对抗性行为,是示威,是敌意的最后表白。一切敌意都可能给婉喻和孩子们找来进一步的麻烦。他看到她们生活得还不错,虽然离报上说的社会主义幸福生活比较远,但天伦之乐还可以尽享,小笼包子还有得吃,他一对抗,她们连那一点享受都没了。
机械科的人挂电话了。老几看着他站起身,打开抽屉,拿出一沓公文纸,大概是顺手拿回家给孩子当草稿本用的。老几用头磕了磕玻璃,对方没有听见。就是听见他会怎么样?老几现在必须把自己闹成一个大响动,才会保住正在废掉的腿。腿成了废物之后,他要依赖别人的帮助蹲厕所,从现在一直到处决之前。他在流浪中做了许多人的“老先生”、“老伯伯”、“老人家”,让他把十多年监狱生活养出的厚颜丢得差不多了。他看着对面打电话的人走出办公室,开始锁门,他心一横就把头撞在玻璃上。他听见“砰”的一声巨响,眼前出现白亮的一片,亮光从一个大盆那么大迅速缩小,最后消失了,被红色替代了。红色把他眼前的傍晚刷上了红漆,红漆扩开,傍晚渐渐被挡住。一个声音在红色的那一边叫喊起来。
“你是哪一个?!”四川籍的机械干部觉得画面比较惊悚,声音都冒调了。
老几血头血脸地回答,他是哪个大队哪个中队的哪一个。不管是哪一个,也不能把他丢在空办公室里,让他的腿废掉。
“那你咋跑这儿来了呢?!”
四川人把手伸进玻璃上那个被老几的脑袋撞出的洞,顺着洞插下来,提起窗子的插销,把窗子打开。然后他纵身一跃,从窗口翻进来。四川人把老几的一双乌紫的小腿看了看,这里掐一把那里戳一指头,同意老几对它们的判断:这双腿确实很快要不得了。
“拜托首长你了,快去叫我们队的邓指导员来。”老几声音沉稳,为四川人压惊似的。
“是你妈啥子首长呦!”四川人说:“我是就业人员。五四年肃反的时候进来,五八年又释放了。解放前西华工学院毕业的。搞不赢了!等你们七大队接到电话,从那边骑马过来还要个把钟头。万一人家接了电话不来呢?”
他研究着捆绑老几小腿的绳子。同时又犹豫是否该先止住老几头上的血。室内已经昏暗了,他用手电筒照着老几的头,把伤口上和头发里的玻璃茬子捏出来。然后他回到自己办公室,拿来一个脸盆,一块崭新的毛巾,又从暖壶里倒出热水,给老几清洗了伤口。他告诉老几头发里一共有两个口子,问题不会太大,他正好有红霉素眼药膏,可以防止发炎。等他把老几脸上的血擦掉,他愣住了,愣愣地说:“就是你呦?好了得!……从这里头跑出去的,你跑得最远,你晓得不?”
老几说他不晓得。其实四川人孤陋寡闻,比老几跑得远的还有一个,是四大队的,用红柳根刻出一个公章,偷了场部的公文纸制造了介绍信。他一直跑到台湾,在对大陆广播的电台演说了好几个月,都是有关他作为劳改犯的经历,渲染夸张到极痛处,就会哇哇大哭。
四川人告诉老几,他是从通缉令上认识老几的。他这时开始替老几上药膏,因为专注而嘴唇半启,老几看着他满嘴的坏牙,以及两只手上给烟头熏染的黄指甲。
四川人找到了保安干部捆绑打结的窍门,手、脚、嘴并用,开始解那个结。一边解,他一边告诉老几,只要把绳子按原来的绑法绑回去,保卫科干部不会发现的。解下的绳子被他扔在一边,然后他把办公桌摆回原位,擦掉桌面上的零星茶叶。他扶着老几上了一趟厕所,又把自己的棉大衣留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