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节 自首之后
。他的方案是让老几盖着大衣睡一觉,他会在凌晨四五点钟来把绳子重新捆上去,只不过捆得松一些,同时他还会带一块玻璃,换下被老几的脑壳撞烂的那块。
老几对着正翻窗子的四川人身影道谢时,他头也不回地说:“谢啥子谢?我晓得我自己咋个进来的,就晓得你是咋个进来的了!”
保卫科的干事们是第二天八点半钟上班的。老几听见科长和那两个干事在隔壁低声谈话,其中一个干事用河北话开玩笑。老几记得他的声音,就是这个声音的主人险些害死了他的两条小腿。门被打开了。在科长和两个干事看,老几动也没动过:昨天下班前给随便堆在墙角,现在还是墙角的一堆。没人发现窗子玻璃是碎了之后又换了新的,也没人发现老几头发里的伤口。就是发现他们也不会在意,流浪生活和西宁的警察都可能在老几头上留下伤痕。昨天捆绑老几的河北干事走上来,一脸讽刺的笑容问老几一夜过得如何。他先撩起老几的裤子,发现老几的腿还活着,懵懂了一瞬,意思是:怎么会还好好的呢?不应该啊!他站起来,踢了老几几下,脚头之猛,如同中锋射门。老几明白哪儿都能让他射门,只要把脏腑一带窝藏起来。于是他抱住自己,把脊背慷慨地亮给他。
科长吼叫起来:“干什么干什么?!”
但是并没有人过来阻挡河北干事向老几身上继续进球。一直到老几“呕”的一声,吐出一口血来。科长和另一个干事才上来拉架。给老几松开绳子的是科长,一个安徽人。安徽科长押着老几去厕所,让老犯人又重新学步,从关押他的办公室蹒跚到走廊尽头花了十多分钟。脊背也歪了,刚挨了几脚的地方大概是左肺。昨天的捆绑和今天踢的那几脚还是见了成效,流浪途中改善伙食养出的健康,以及人民误给他的体面这时全丢尽。站到了茅坑上,安徽科长给老逃犯开了手铐,然后掏出手枪站在老几对面。老几蹲在那里,却不知浑身该哪里使劲。办公室的干部们都来上班了,在便池上站成一排,互相打招呼,聊天。不时有人跟安徽科长打招呼,然后再好奇地伸头看看蹲在茅坑上的老几。还会夹着一两句议论:“就是这老家伙?”“够能跑的他!”“找到淀粉牧草的那个?”“还博士呢!”“在哪儿自首的?”“西宁?”
有一个干部(大概是宣传科长)指着老几演讲起来。
“不自首在外面也不好混;全国马上就要开始搞四清运动了!赶上运动,哼!……”他意味深长地收住话。
老几肚子憋得很胀,但就是释放不了自己。他让自己再努一把力,因为过了这次上厕所的机会,下一个机会不知什么时候再出现。在大家的打量和品评中,在人眼和枪口的瞪视下,他只想把自己蹲得矮小一点,偏偏他的个头很难做到这一点。不知道为什么上班的时候厕所这么热闹。大家在方便的时候一定要找伴?这里让老几想起他过去的好日子里常去的会馆或俱乐部。他活受罪地蹲着,本来就给捆伤了的小腿和脚撑不住他的身体,要靠他一只手扳住茅坑与茅坑之间的水泥隔断,手指别无选择地扣在一道道干了的鼻涕或其他生理液体上。从人们的议论中,他渐渐听懂了一件事。也就是为了这件事自己挨了那个干事的阴毒捆绑。似乎不会处决老几了,首先因为他找到的那种草确实含有淀粉,尽管是一种漆黑、半透明、发苦的淀粉。古书上对这种草就有记载,叫它“白冷草”,药、食两用。其次,不仅不枪毙老几,场部还要宣传老几,拿老几作宽大自首者的典型事例中的典型人物。
老几蹲在茅坑上分析,保卫科在他逃亡的几个月里忙怀了,吃不好睡不足,常常颠沛几百里,到一个个收容所去辨认难民。现在老逃犯自首了,河北保卫干事明着出不了气,只能阴着整他,把他的腿整残。
老几的巡回演讲是自首后一个礼拜开始的。演讲稿子是场部宣传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