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下来?”他兴奋地想。“她到底如何?”他想避免想到她底美貌,安静地向前走去。“多不容易互相了解,知己是多么难啊!人们底利欲的心,人们底搬弄是非的嘴是多么可怕啊!”他低声吟哦,抚摩着黄叶,“又是一度秋色,又是一岁年华!光阴催人老啊!”
他低着头,背着手,痴幻地走着路。走完草坡,两边出现了店家,他站住默思了很久。
他坐车子到新街口,怠忽地,懒散地买了东西。想到今天是星期六,妹妹此刻要回家,他便决心去看她,于是替她买了皮鞋。他抱着东西再坐上车子。车子离开闹市,迎着夕阳走去。他惘怅地凝视着落日底光辉,感觉到人世底无常。
洪武街底忧郁的老宅,是沉浸在落日底光辉中。落日通过它背后的草场照着它。瓦上,稠密的瓦楞间有绸缎般的光影;院墙上有着光辉,另一边是潮湿的,阴凉的暗影。院内没有声音,因蒋淑华底离去而颓败了的花坛沉在阴影里,一切都显得颓败。
蒋蔚祖从蒋淑华搬开以后还未来过这里。他往里面走去,觉得有了变化,于是凄凉地想到白衣的蒋淑华已经离去,已经有了另外的家。他走近花坛,扶起倒下的,枯萎的花枝,想到姐姐从廊下提着洒水壶走出来的情景。他站住不动了。
但同时他好像看到蒋淑华正在走出来。她安静地、无声地提起衣裳跨出门槛,向他点头,明亮的眼里有那种他所熟悉的哀愁的、怜惜的微笑。她好像在走近花坛,但没有声音,没有占有空间。“淑华姐姐啊,连你也忘记了我!”他凄凉地说。于是看见了从廊下走出来的身体笨重的老母亲。
老人在女儿搬走后更易怒,她觉得她底生活完全被别人毁坏了。她是不识字的,愚笨的女人,她底一生,是安全败坏在粗暴的妒嫉里面了。她给蒋家生了这么多的儿女——傅蒲生称她为蒋家底功臣,但儿女们都远离了她,并且不觉得这是不该的。
蒋淑华离开后,她更寂寞,觉得缺少了什么,因此更易怒,时常要砸东西,打佣人。她底气力很大,她底举动使得女儿们悲伤而厌恶。女儿们有时来看她带东西给她,但很少有好的结果——她底怪戾简直令人痛苦。老人不信任,古怪的觉得一切都虚伪,亲戚们虚伪,儿女们虚伪,他们底衣妆和动作虚伪……
看见蒋蔚祖,她就愤怒地皱起脸来。蒋蔚祖喊了她一声,她没有答应,好像没有听见。她注视着蒋蔚祖手里的东西。蒋蔚祖再喊她,她皱眉,明白了这些东西不是买给她的。
蒋蔚祖很孝顺,但不比姊妹们细致;他惯常顺自己底心情做事,有时对某个人特别好,有时则不觉得他存在。他今天是来看妹妹的,因此,他虽然买了很多东西,却没有想到母亲。
蒋蔚祖走向母亲,笑着,不觉得有错,但老人露出怒容。
“你买这些干什么?”老人厉声说,掷响着拐杖。“素痕买的。”蒋蔚祖不愿意地回答,沉下脸,往里面走去。
“站住,你!小畜牲!又是那个婊子叫你,又是……你钱多,你家里成千累万!”
“妈!”蒋蔚祖愤怒地喊,走进蒋淑华底空了的房间,愤怒地关上了门,他听见母亲继续发怒,发哼,听见椅子翻倒的声音,他站在房里咬牙切齿。不知何故这个愤怒特别令他痛苦。近来他特别不能忍耐,特别频繁地经历到痛苦。在痛苦中,他觉得生活再也不能继续下去,他觉得一切都荒谬可憎。他愤怒而恐怖,感到一切都崩溃、模糊,自己已濒于毁灭。
他想走开,但听到了轻巧的皮鞋声,皮鞋声消失在对面房里,然后,几分钟后又响近来。面容显得特别的庄重,甚至显得严厉的苗条的蒋秀菊走进房,用明亮的眼睛看着哥哥,走到床边坐下,然后她开灯,皱着眉,烦恼地看着哥哥。“她们都这样对我。”蒋蔚祖想。“我给你买了一双皮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