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京城!假若政府不能保卫南京城,就对不住祖先!假若是临阵脱逃,投机取巧的东西,就没有资格再在南京,将来也没有资格回到南京!他们底儿女要替他们羞耻!……我在街上走,我就替他们羞耻!”他说,激烈而流汗,站起来向着窗外。
“我说了些什么?是的,是这样说!”他想,“我什么都不需要!我服从命令!”
蒋淑珍觉得他在骂她,不安起来。
“是的……我们这些人是可怜的!但是有什么法子呢?”她羞愧地说,声音里有眼泪。
“我没有讲你,姐姐。”汪卓伦诚恳地喊,向着她:“我怎么能够讲你们呢?”
“我不同意你底话,你要知道实际情形:南京是守不住了。”王定和说。
“岂有祖坟是守不住的!我赞成战争延长!我赞成轰炸,轰炸,再轰炸!我赞成一个大大的毁灭,毁掉一切麻木不仁的东西!毁掉一切脏臭的东西,南京需要彻底的洗刷!中国人应该为儿孙着想!”他说,走到桌边,转身看着王定和。
他好久没有这样激动过了。他未曾想到这种激动是可能的,因为在蒋淑华死后,他所派给自己底以后的生涯,是消沉的、冷漠的生活。战争爆发以来,他从未想过这个战争有什么意义,但现在,在这种严厉和激动中,他明白了战争底意义;明白了轰炸、军队、流徙的人们,以及他昨天所接到的命令对于他有什么意义。
“我把孩子托给你们好不好?”他忧郁地问。接着他说了一切。
那么,现在我决定去!”他说,“在平时,舰长是一个肥缺,但现在他们却用得着我!”他忧郁地笑,抬起头来。“那么,你不是要去打仗么?”蒋淑珍问。
“是在打仗啊!”
“那么你怎么办?怎么办?”
“孩子托给你,好吗?”汪卓伦温柔地、坚决地说。“不是我私心,……你自己怎么办?怎么办?”蒋淑珍站起来走到桌边。
“去打仗啊!”
“你会打仗么?真的?不骗我!可怜要是淑华在,不会让你打仗……”蒋淑珍说,突然明白了他们所说的事情是什么意义,哭了起来。
汪卓伦下颔颤抖,怜悯地看着她。
“我自然会打仗的。”他嘲讽地、悲哀地说。
王定和长久地凝视着他,突然站起来,皱眉,眼里有泪水,脸打抖。
“我很惭愧,卓伦。我想到我丢掉一点,是值不得什么的,我不会忘记今天。”他说,难看地笑着。汪卓伦第一次看见,这个男子在眼泪中笑着这种痛苦的、真率的笑。“我三天以内出发,孩子交给你们。……那么,我底生命便再无什么价值。”汪卓伦低声说,觉得一切都透明清楚;觉得自己明白了过去、现在、未来,并且明白人世底一切爱情、友谊、希望和失望。汪卓伦皱着眉,静穆地向着窗外。
沈丽英心情怆惶:没有钱,不知是否应该走。听见汪卓伦要向相反的方向出发,她就跑来看汪卓伦,然后姑妈追来看汪卓伦。汪卓伦冷静地安慰她们,劝她们离开南京。从汪卓伦处回家时,在人力车上,姑妈哭着;沈丽英惊叹,发痴,感到无论如何,不能明白这个世界。
“这怎么得了!我们应该怎样办!没有人管我们,各人底心是差得这样远,从此以后,我们怎样生活?”她想。
陆牧生已在家中,冷静、苍白。陆牧生向她说,已经弄到船票,她们明天得上船。
“钱呢?”沈丽英胆怯地问。
“钱,有。”
“你呢?”
“我暂时不走。政府底命令。”陆牧生忍耐地、冷静地回答,脸战栗着。儿女们严肃地站在旁边。
“可怜,淑华,你死得好!”沈丽英说,哭起来,走到床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