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想着这一切,警惕着自己。但恰恰在这个房间里他忘记了这个,在这个房间里,是充满了汪精卫,充满了权力,名望,谄媚,蛊惑。人们很容易想象,一个中国的智识分子,坐在汪精卫对面——听着甜蜜的话,受着离奇的宠幸,差不多不明白汪精卫在说着什么,但觉得这是人生底紧要的瞬间,他,这个智识分子,是怀着怎样的情绪和意念。人们都在做着飞黄腾达的好梦,在这种瞬间,就准备献出一切;那种人们耻于知道,蒋少祖耻于感觉到的热情,是伴随着某种理性底狡诈,燃烧着。在蒋少祖同时觉得有暧昧的,阴沉的,苦闷的东西;他不知不觉地看到,并抓住这种东西,以救济自己底热情。他心里有声音说他和汪精卫将支配一切;这种声音,被蒋少祖的狡诈的理性所默许,是汪精卫在这个人间的辉煌的,几乎是唯一的成就。年青的人们有着良好的或不良的热情,人们都知道;人们不知道,面对着飞黄腾达的老于世故的人们底这种热情;被狡诈的理性所默许,它这种热情,是无限的可怕;年青时代因吞食人生教条而被忽略的那些阴晦的“蛊惑”,当生活赤裸出来的时候,就消灭了一切教条——为什么要相信教条?——燃烧了出来。年青时代无条件地信任着自己是在过着全新的,积极的,进步的生活的智识分子们,年青的时代向社会宣战而对自己无知的人们,疏忽了真正的青春的人们,到了三十岁——这是中国底年龄——就满足下来,成了这种热情底牺牲了。
但在不幸的中国,在这里,特别值得歌颂的,是所谓书生本色的那一种东西,在这里,蒋少祖就感激地记起来,他是蒋捷三底儿子;在这里,蒋少祖就记起来了,古中国的士大夫们底刚直而忠厚的灵魂。这就是他所谓将在将来的风暴里支持着他的良心。蒋少祖眼睛向着汪精卫,看见了他底静穆的悲沉的祖先们。
“贱贫不能移,富贵不能屈;金钱不能收买我们,权力不能屈服我们!”这些祖先们,唱着这样悲的歌,走了过去。
蒋少祖向汪精卫笑了特别严肃,特别诚恳的笑。
他想他无需说什么。他想只要不违反良心,他可以效忠汪精卫,以得到利益,就是说,他可以利用汪精卫。但现在一切显然不同。
汪精卫显然很懂得蒋少祖。汪精卫垂下眼睑,轻轻地抚摩他底洁白的,柔嫩的小手,脸上有了瞑想的,犹豫的烦恼的表情。汪精卫显得疲乏,异常疲乏,他底瞑想是如此地深沉起来,以致于未觉察到蒋少祖底动作。
蒋少祖现在觉得自己是真的同情这个人物。他站了起来。
汪精卫恍惚地抬头看他,继续抚摩着自己底手;好像不认识他。
“是的,”汪精卫柔弱地低声说。他自己都不知道他在说什么。
蒋少祖恭敬地鞠躬;汪精卫未起立,恍惚地点头。蒋少祖走了出来;看见肥胖的,面带怒容的陈璧君疾速地走来,蒋少祖站下让路;不知为什么,蒋少祖觉得汪精卫底这夫人充满了整个的走道。蒋少祖失意地走出走道,未再注意到两旁的白色的,素净的花。
走过候见室的时候,那位年轻的外交官愉快地走出来,拦住他。
“蒋先生有什么感想?”外交官问,快活地笑着。“汪先生底工作太重。”蒋少祖冷淡而有礼地说。“他身体健康吗?”外交官显然认为蒋少祖故意地骄傲,特别关切地问,面带活泼的愁容。
蒋少祖笑了笑,说汪先生身体极佳。
“那真是谢天谢地!那真是!……啊!”
蒋少祖走出来,在门外被一个熟识的新闻记者追上了。这位记者忧愁地问他。汪精卫对抗战底前途如何看法,并问他个人对这个接见作何感想!蒋少祖明白汪精卫对他的接见将被各方面所注意,态度很慎重。但因为这位记者是个熟人,并因为他有些兴奋,他还是说了一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