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蒋少祖现在对权贵很冷淡。这位记者和他底朋友们底报纸有关系,但思想有某种偏向,地位是不简单的,所以蒋少祖显得对汪精卫特别的冷淡。他说,这只是官僚们的把戏,没有什么新玩意的。
记者先生做了一个歪嘴,蒋少祖没有注意到。这位记者对蒋少祖含着敌意,因此在蒋少祖面前显得特别活泼;富于自信的,精力充沛的人们是常常用这种活泼来满足敌意的。他向蒋少祖做出忧愁的面孔来,又做出信任的感动的面孔来;他不时做歪嘴,并笑出声音。
蒋少祖终于觉察到了。
“这件事,是关系全中国的,”蒋少祖活泼地说,不一定指什么,看了记者一眼,向前走去。
“我给你发表了!喂!”记者站起来了,快乐地喊。蒋少祖没有答,也做了一个歪嘴。
蒋少祖上了人力车。车夫问他到哪里去,他随便说了一个地名,下车后他疾速地行走,毫未想到要到哪里去。他看见蒋纯祖和一群男女一同跑过街道;他看见好几个熟人,但却没有想到要招呼。他底头脑曾充满了纷杂的思想。经过熟识的旧书店的时候,他站了下来。
店伙计,一个高大的北方人,殷勤地向他问好;他匆促地点头,走到柜台里面去,柜台上面,是积着灰尘的;在旧书店这一类的地方,总是积着灰尘的。因为即使没有灰尘,人们也觉得它有。
还是在少年的时候,蒋少祖便获得了关于中国底古书和它们底版本的知识;他曾经一度忘记它们,但在较安静的时候,他还是能从它们得到一种追怀和一种审美的激动。几年前,他猛烈地攻击中国底文化;在这个战争里,他的心灵不安地战栗着,最后他是惶惑着,因为他不能从任何文化潮流里面找到出路,但因为一切新文化底战士们都是那样的确信,并且有着光荣的缘故,他就觉得他底惶惑可耻。于是,在可以称为投机的那种感情上,他既攻击得更猛烈,但对于苦闷的,强烈而年轻的蒋少祖:这究竟不能够说是投机;中国底新的青年们,总要以整个的自己来寻求新的道路的;开始的时候的确是如此的。蒋少祖崇拜了伏尔泰和卢梭,崇拜了席勒底强盗们,尼采底超人和拜仑底绝望的英雄们。关于被压迫的人们底苦难,关于被歪曲的民族生命底痛苦,关于贵族底,布尔乔亚底无耻的荒淫,关于普洛米修士们悲壮的呼号,关于中世纪的黑暗和文艺复兴的光明,关于一切种类的社会主义和无政府主义,蒋少祖是有着知识的。那种追怀的感情和那种审美的激动,是一度的完全移到这些上面来。这可以说是一种贪婪,一种耽溺,一种知识人底无上的自私,蒋少祖以为他看到了光明,但这个耽溺的时期过去,他发现自己得不到什么;他做出一种理智来,呼吁革命和时代的精神,因为他觉得,假若不如此,他便会灭亡。这种恐惧这种理智的努力,是表现在中国大多数的知识人的身上,大半表现在机械的,教条的努力上,因为他们觉得非如此不可,于是表现在中国大多数的知识人身上,大半表现在机械上,因为他们觉得非如此不可,于是便相信是如此了。但蒋少祖也反对机械和教条,因为他仇恶站在机械和教条上面的那个权力。蒋少祖记得,他是完全的自由主义者,他未向任何权力屈服。
就是这样的一个战争,就是这样地,蒋少祖感动了新生的青年们。要说明这个战争底内容怎样地渐渐变化,以致于渐渐消失,是艰难的。这或是由于年青的时代业已过去,或许是由于他,蒋少祖,在这个战争里没有职位,没有胜利的缘故。
蒋少祖底喊声显得微弱了;在波涛汹涌的武汉显得更微弱了。他自己知道这个,因而他底嫉恨更强,更恶毒。蒋少祖坦白地意识到,人们是为自己个人底利益而生活的;他向自己承认了这个,为了打击获得利益更多的别的集团和别的个人。他觉得这是心灵底新的觉醒。他底心灵觉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