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温柔的,感伤的,戏剧的声音说。蒋纯祖注意到,他说的是乡下女人,而她却改成乡下姑娘。“能够在农村里安静地生活,能够避免人生底一切空虚的梦想,能够伴着一棵树、一条水、一座山,能够有一间茅屋,又能够在黄昏的时候唱着山歌从深山里走回来,是多么好!”
“我不同意你底说法!”蒋纯祖严肃地说。他,从别人身上看到了这种感伤主义,开始彻底地厌恶它了。他爱高韵,于是他兴奋起来,企图说服她。他说愈多,就愈混乱,高韵则显得愈忧愁。他在痛苦和愤怒里停住了。他不能容忍高韵有这样的思想;他觉得是高韵使他在痛苦。
“这样下去,没有好结果的!”他愤怒地大声说,跳下床来。
“那你无需过问。”
“但是,我有责任,我爱你!”
“你不懂得爱!你底责任不是反对我!”
“它是什么?”
“安慰我底心,直到最后!”
“爱情是什么?”
“爱情就是爱情——你那样自私,你说爱情,你完全为了自己满足,一切……”
发现了蒋纯祖底脸色底严重的变化,她沉默了。蒋纯祖痛苦得颤栗。他无意中在镜子里面看到了披着衬衣的自己。他注视着镜子里面的他底瘦削的,赤裸着的胸膛,他感到了异常的,巨大的苦闷。
他们走出去。他们觉得所有的人都在恶意地注视着他们。异常的颓唐,异常恶劣的心情。但黄昏的时候,爱情和希望重新起来,他们和解了。
第三天他们就回去了。他们对于生命有不同的见解,每一个都有力量,每一个都决不屈服。他们只共同地屈服于爱情。
蒋纯祖是苦闷地跋徨着,他怀疑自己底思想和理想。他得不到一点点鼓励,于是他有时就更放浪。高韵则没有怀疑:她是快乐的。她参加了一个重要的演出,担任了一个重要的角色了。蒋纯祖在外面找到了一间房子,这就成了他们底放荡底场所。在那些快乐,那些刺激里,蒋纯祖异常的苦闷,但没有力量觉得这是不好的:他需要更多,更多的刺激。苦闷和放荡,生活就愈来愈沉沦了。
他不停地悔恨,批评,并且谴责自己,但没有行动:有时他对这个可怕的自己怀着恶意。在孤寂的时候,音乐是他底安慰。秋天到来的时候,他写作了一点东西;他写了一些抗战的歌曲,但即刻就发觉它们是虚伪的,把它们抛弃了。他竭力模仿他所喜爱的那些古典乐曲,但在这一面也不能写出什么来。当他底在剧团里面的音乐工作被别人夺去了的时候,他就对音乐有了一种觉醒。他写了一篇文字,在里面说,除了少数的真诚的,表现了民族底热情和意志的歌曲以外,中国底音乐只是对西洋作家的因袭和剽窃。他猛烈地攻击那些把技术当作艺术的市侩音乐家:他底主要的对象是夺取了他底工作的那个音乐家。这篇文章底态度异常猛烈,寄到一个杂志上去,被退了回来。
他寄了两个抒情的歌谣到另一个杂志上去,被发表了。它们很快地被剧团里面的人们唱了出来,他感到胜利的满足,有几天他是在这种满足里从头到脚地沉没了。但在那篇文章被这个杂志退了回来的时候,他冷淡了。他从一个音乐家学习钢琴,这个音乐家是肥胖的,注重享受的人。有一天,当他走到钢琴室底门口的时候,他听见了这位音乐家底娇小的夫人底骄傲的声音,接着是音乐家本人底官僚的,严厉的声音:他们在教训一位穿得很朴素的少女,因为她有三次弹错了基本练习。她显然心里有苦恼,弹错了基本练习。音乐家夫人傲慢地说,音乐,不是一个愚笨的人所能懂得的……。那位少女带着怨恨的表情走了出来,眼里有泪光。蒋纯祖看着她,心里有稀奇的快乐:有快乐的,良善的感情。他不知道他为什么快乐,但他觉得这种是善良的,他好久没有这样的感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