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中,但他底整个的生活说:这一切是罪恶的。酷热的天气,大量的昏倦,懒惰,在中间有痛苦的挣扎,每个深夜里他清醒了,“疯狂的生活!”他说;最后是灼烧的痛悔,对自己底整个生活痛悔。
人们总是不满足已经得到的,每一个人都追求自己,于是友情变成敌意。在穷苦的,实际的生活里有很多严格的东西,因此蒋纯祖觉得世界是冷酷的。孙松鹤有时对他特别的严格,在金钱上面,他们都感到痛苦;在生活态度上面,他们互相惊动、互相冲突;在对于将来的希望上面,他们每个不承认另一个,蒋纯祖是回到了他底梦想里来。在这里,梦想底意义是:他,蒋纯祖,要胜利,为了使他底朋友经历到最可怖的痛苦,他想他将冷酷地死去,为了使他底朋友痛苦。
他们常常很多天不说一句话,他们确信他们知道对方在想着什么,因为他们知道他们自己在想什么。他们对对方底眼光,动作感到厌恶。蒋纯祖是沉默的,因为这一切使他对他底梦想更温柔,因为他自信他比孙松鹤更能体会内心底一切和人间底一切,并且因为他比一切人更爱自己,更爱美丽的,雄大的未来。在这里,雄心和内心底那种敏锐的才能支持着他,给他以美感。他记得在精神上他每次总能够胜利地压倒别人,这使他感到快乐。
站在内心底优越上,他同情孙松鹤。很难确定,在他们两个人里面,谁更需要,更爱朋友。孙松鹤尊重蒋纯祖底音乐才能,但对它无兴趣;蒋纯祖轻视孙松鹤底生活和学习,但对孙松鹤本人感到敬畏。孙松鹤朴素地说述他底苦恼,蒋纯祖则从不如此:蒋纯祖嘲笑、戏弄,表现得异常的强烈。孙松鹤无法同情蒋纯祖,因为蒋纯祖自己已经同情了,他只需要赞美。就是这样,蒋纯祖升到优越的地位上来了——他自己觉得是如此。
孙松鹤异常的谦逊,常常使蒋纯祖惶惑。因此,在某些时候,蒋纯祖就觉得谦逊是虚伪的。他,蒋纯祖,决不谦逊:能够飞得怎样高,他就要飞得怎样高。他底雄辩的才能和动人的、深邃的思想力,常使孙松鹤困恼。三天以前,他们对政治和历史的问题发生了辩论,由于辩论时的痛苦的感情,他们一直到现在都未能愉快地说话。李秀珍底事情使他们突然地和谐起来;事情过去,蒋纯祖走进房,希望孙松鹤随着他进来,但孙松鹤却回去了。
“他居然这样的骄傲,很好!”蒋纯祖愤怒地想。
于是他就不可能想到别的,不可能想到孙松鹤此刻的痛苦。孙松鹤因李秀珍底事情而有痛苦。他居然对这个不幸的少女抱着胡涂的幻想,他不能饶恕自己。此外,他觉得,在这个世界上,他是什么能力也没有,什么成就也没有的。他想他应该憎恶蒋纯祖底英雄主义。他带着冰冷的感情回到面粉厂去,一想到李秀珍他就战栗。他想李秀珍将被她底母亲绑起来,剥去衣服,等等。他企图整理一下帐目,但不可能。他看见那个昏沉的,赤膊的工人;他底可怜的小机器在动作着,发着笨重的、机械的声音。他突然觉得他应该关闭面粉厂,离开这里。他跳了起来,叫工人停止工作:停止那种可厌的、呆笨的声音,机器停止了,他听见了强大的水流声。他走到窗口,凝视着水流。
各处是尖削的,奇异的岩石,房屋底左边有险恶的,美丽的石渊。水流泻到石渊里面去,向房屋流来,冲动面粉厂底车轮。但现在车轮被提了起来,停止了:水流发出深沉的,强大的声音。水流在岩石中间形成回流和漩涡,在岩石上面飞溅着,然后跌到深渊里去。孙松鹤想,他底生活正是这样:这里是漩涡,那里是苦恼的回流,被一个盲目的力量支配着,不能知道明天底遭遇。那是深渊,那是更深,更深的深渊。
强烈的阳光照耀着,河岸上有沉闷的蝉声,到处是丰富的,鲜明的颜色,到处有光彩:孙松鹤觉得苦闷和孤独。
太阳渐渐地落下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