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
子——田大妈给小髻介绍的那个对象——她惟一的儿子!
难堪的静寂。
田大妈怎么能这样做呢?儿子就是儿子,邻居就是邻居,为什么要骗小髻,小髻在家中,设想过事情的种种结局。碍于田大妈的面子,她也想亲眼看一看对方有没有诚意,究竟残疾到什么程度,她梳洗打扮了一番,还是来了。无论成与不成,她都要留给人家一个好印象。同一个跛谈朋友,在感觉受了委屈的同时,她也感到了自身的优越。主动权是操在小髻手里的。现在,她保持不住这种镇定了。田大妈不愧是老谋深算,不知从何日起,她就开始周全地计划着今天的一幕了。小髻在完全不设防的情景下突然受袭,她对新房陈设毫无掩饰的羡慕,使她失去了矜持,又被对象实际是田大妈儿子的变化,惊得手足无措。
姑娘慌了。这很好。聪明而平静的女孩子对别人的相貌往往太挑剔。现在,她被突如其来的变化震慑住了,失去了从容判断的能力。田大妈不失时机地说:“国兴等在邻居家,我就去叫他。”
“国兴”——就是他的名字了?——那个跛子!小髻木呆呆地坐着,几乎不会思索。他是个什么样的人?对面墙上就有他的相片,在炯炯地注视着小髻。小髻有心想走过去,细细端详一下对方的容貌,又怕田大妈他们突然回来,便越发将身子板得笔直,掩饰着自己的想法。
也许只过了几秒,也许过了几个小时。有脚步声走近,门开了,来人站到了小髻跟前。
小髻多么想早一点看看这是个什么样的人!但姑娘家的羞涩和隐隐的自卑,使她端庄地垂着头,眼角却不动声色地打量着。
她首先看到的是脚。两只完全不同的脚。一只与常人无异,甚至可能还更坚实稳重一点。另一只则像被虫子作茧蜷缩起来的病树叶,菲薄而枯萎,可怜地耷拉到地上。其次是腿。两条粗细不等长度不一的腿。病残的腿倚着健康的腿。像是主轴失灵的连动杠杆,拖拉运行,在光洁的地板上,甩出一个个不规则的半圆。再往上是胯,是身,是胸……他的整个身体,是由两半部分拼凑而成的。一半强健,一半病弱。由于长时间的用力不均,他的衣物鞋袜,都显出两侧不同深浅的色调,好像它们原本就不是用同等材料制成的。
小髻用浓密的睫毛,把自己的眼光封闭起来。还用再看脸吗?不用了。这是那种很厉害的残疾,哪里还像个顶门立户的男人!再说,这样死盯着一个残疾人看,是不道德的,小髻是个心软的姑娘,她可怜他,要是这个残疾人穿上极破烂的衣服在街上乞讨,她会把身上的零钱给他的。和这种人过一辈子,这怎么可能呢?
“你们俩坐吧。我上街去买菜,午饭在这儿吃!”田大妈不容置疑地说着,匆匆走了出去。说实话,当两个孩子相距很近的瞬间,她觉得自己对不起这个像花朵一样的女孩子。但紧接着升腾起的,是对自己孩子更深切的爱。她不为自己做过的事后悔。现在,他们应该开始谈点什么了。国兴是个好孩子,他会听妈话的。小髻也是个好孩子,起码田大妈不在家时,她不能拂袖而去。
国兴忍受着。作为一个残疾人活在世上,第一条基本功,便是忍受形形色色的目光。然而,今天太痛苦了。一个如此生机勃勃的少女,用她年轻得像匕首一样的眼光,直刺到他的骨头里,还要测出他的一条腿骨比另一条腿骨要细许多……
小髻缄默着。说什么好呢?除了怜悯,她说不出别的话,还是什么都不说
国兴忍耐不下去了。“小髻,我见过你。”总得说点什么。
小髻吓了一跳。小儿麻痹大概不侵犯声带,国兴的声音像正常男子汉一样。小髻这才意识到对方是个年纪比她大的男人,而刚才她觉得好像是她弟弟。
“我……没见过你……”她慌乱地支吾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