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曲
好一会儿说道:
“我一回到上海,公安局便派人来要我交代海外关系。他们问得很详细,而且什么都知道。我在纽约去看过国民党办的一个国画展,他们不知怎么也知道了,问我画展的门票多少钱。一共问了三次,我前后答错了,惹了许多麻烦,还用书面交代了半天。一进去,里面是另外一个世界,跟外面的关系,切断还来不及,还去自找麻烦?而且——”吕芳迟疑了一下。“我怕我写信给你,你也会跑了回去。”
“吕芳——”吴振铎手上的银咖啡杯搁到那张花梨木的咖啡桌上。
“振铎,我在里头,很少想到你,想到外面,”吕芳定定地注视着吴振铎,“回去后,等于是另外一生的开始。可是有一次,我却突然想起你来,六七年,文化大革命闹得最凶的时候,我们音乐学院首当其冲,被列为资本主义学阀大本营,给整得很厉害。教西洋音乐的先生们,尤其是留过学的,统统打成了黑帮,变成革命的对象。群众冲击,红卫兵冲到我家里,把我带回去的两百多张唱片砸得粉碎,几箱琴谱,我一夜都来不及烧。当然我们一个个都挨斗了,斗我的时候,要我向群众认罪。平常我并没有犯过政治错误,最大的错误就不该是个留美学生。我站到一只肥皂箱上,转了一圈,嘴里一直念着:‘我是洋奴。’‘我是洋奴。’真是装疯呀,那一刻,我突然想起你来,心里暗自嘀咕:‘幸好吴振铎没有回来!’”
“咳,吕芳!”
“你不知道,我那时成了有名的‘洋奴’,个个都叫我‘吕洋奴’——”吕芳咯咯地笑了起来,“大概我确实有点洋派吧,喜欢穿几件外国带回去的衣服,而且还有洋习惯,爱喝咖啡,这也教我受了不少累!香港亲戚有时寄罐咖啡给我,有学生来看我,我便煮点咖啡招待他们——谁知道这却变成了我主要罪状之一:毒化学生思想,其实我的‘洋奴’罪名恐怕真还救了我一条命哩!‘洋奴’还不是‘反革命’,不必治死,在里头,想不出个好罪名来,是过不了关的——”
“真亏了你,吕芳——”吴振铎含糊地说道。
“我还算好,整个文革只挨过一鞭,”吕芳指了指左边肩膀笑道,“就打在这里。有一个时期,我们统统关进了学校里,隔离审查,吃饭睡觉都是集体行动,从宿舍到饭厅大约有两百米,每天吃饭,我们都是排队走去的,不过,要一直弯下身,九十度鞠躬,走到饭厅去,那些红卫兵在我们身后吆喝着,手里拿着长皮鞭,赶牛赶羊一般,哪个落了队,便是一鞭过去。有一次,我是在最后,腰实在弯痛了,便直起身来伸了一下,嗖地一声,左肩上便挨了一鞭,疼得我跳起来,回头一看,那个红卫兵,最多不过十五六岁,又瘦又小,头上的帽子大得盖到眉上,我们一个照面,两人同时都吃了一惊,我看见他一脸青白,嘴唇还在发抖。那些孩子大概给自己的暴行也震住了,我只不过挨过一鞭,我们院长却给斗得死去活来,趴在地上逼着啃草。好几位先生熬不住都自杀了,我们钢琴系一位女教授,留英的,是个老处女,红卫兵把她带回去的奶罩三角裤统统搜出来,拿到校园里去展览。那个老处女当夜开煤气自尽了,她穿上旗袍高跟鞋,涂得一脸胭脂口红,坐得端端正正死去的。红卫兵走了,工宣队又驻了进来,七折八腾,全国最好的一家音乐学院,就那样毁掉了——”吕芳耸了耸肩膀,苦笑了一下。
“真是的,”吴振铎喃喃应道,“你先生呢?”
“他本来是上海同济大学医学院的外科医生,文革一来就给下放了,一直放到湖北黄冈一个乡下又乡下的地方,他最后一封信说,那里的蚊子,随便一抓就是一把。他怎么死的,几时死的,我到现在还不清楚,有好长一段时间,我以为他仍旧活着——”吕芳摇了摇头,“我跟他的感情其实并不很好,两人在一起,常吵架,但那几年,我却特别想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