梆子声声响
共产党员大队长变成了地主分子。她跟着受了多少折磨,且莫说起,她已经五十多岁了。使她日夜揪心的是,儿子解放长到二十八岁了,订不下媳妇,人家哪个贫农女子愿意进她的家门呢?好容易托人在陕北山区介绍下这个姑娘……如果梆子老太一棍子把她给吓跑了,她的儿子解放就可能拉光棍了!那样一来,她真的可能发疯。现在,这样的祸事可以避免了,尽管介绍信还没弄到手,尽管梆子老太说还要“研究研究”,她觉得心地踏实,那颗承受过大多的折磨和惊吓的心,一时盛不下这个可爱的陕北姑娘带给她的太多的喜悦了。
胡振武磕掉烟灰,长长地吁出一口气,这个姑娘给人心里安慰,足以排除梆子老太给人的反感。他动情地瞅一眼老伴搂着未来的儿媳的动人情景,背抄起双手,放心地走出门去了。他已经养成不说话的生活习惯了。
他是地主分子。一九六六年初开展的“四清”运动中,他从梆子井的共产党员大队长,一下子变成人民的敌人了,他不服气,也不理解,却是硬得出奇,他可以天天无偿地扫街道,干最脏最重而工分最低的活儿,却是硬着嘴巴不请罪,只说自己有过错误,而拒不承认自己是剥削压迫群众的地主,即使没有蓄留头发的光头被打得屹塔连着屹塔,他的嘴里却咬得紧紧的。
他默默地出工,默默地收工回家,坐在院子的树荫下抽烟,决不无事迈出大门一步。梆子老太和民兵连长监督着他的一举一动,屁放得响了,她也怀疑他要嚣张起来了。他从早到晚可以不说一句话。无论是天大的喜事,抑或是地深的灾祸,他都保持沉默不语,遇事不惊了。谁能了知这个外表硬得像一块钢铁的汉子,心里整天在淌血!刚刚从三年困难生活中恢复起来的梆子井大队,现在在梆子老太一帮人手里,又穷得和三年困难时期不相上下了!他给家庭和儿女们带来的深重灾祸,日夜咬噬着父亲的心……面对这件本来就很伤情的喜事,他有什么好高兴的呢?看着老婆抱着陕北姑娘泪流满面的样子,他实实不忍心再看了!
人说胡长海当支部书记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胡长海自己说,他的两只眼都闭着。
问题恰恰在于:眼不见,心也烦!一个在梆子井村起早摸黑为党和群众利益工作了二十年的共产党员,强令自己容忍许多实在无法容忍的事情在眼前发生,是一种自我折磨, 只好闭上双眼不看。 多少回,他忍不住想站起来,只需三、五句话(多了用不着),把梆子老太的瞎折腾的话驳斥回去,想想又作罢了,长叹一声:唉!何必!
眼前发生的这件事,他忍不住了。梆子老太卡住解放的结婚介绍信,已经一月了,那个陕北姑娘真是好,就死守在胡振武家里。他想看看,梆子老太将会把这件民怨鼎沸的事弄到什么地步,也就忍着,等待着。令他不能容忍的是,梆子老太竟然追到他家里,诘问起地主儿子哄骗贫农女儿作媳妇的事来了。
“地主儿子到处乱蹿,两次跑到陕北,给你请假来没?”梆子老太一开口就咄咄逼人,“我可是一点不知——我在地区开会哩!”
“请假是给队长请。”胡长海淡淡地说,“我管不着社员请假的事嘛!”
“他从陕北拐骗回来个媳妇,请示过你没?”
“人家订婚娶媳妇的事,请示我做啥嘛!”胡长海一听就想发火,管得太宽了!他强迫自己依然保持住沉稳的口气,说,“人家是订媳妇哩!不能随便说是‘拐骗’。”
“一个贫农女子,咋会心甘情愿嫁给地主?”梆子老太眉头紧皱着,“我看有麻达!”
“解放是社员,不是地主分子。‘帽子’扣在他爸头上,没有扣着解放。”胡长海声音不高,口气却不软,不断纠正梆子老太言语中出现的概念上的混乱,“贫农女儿不能嫁给他;地主家庭出身的姑娘嫁给他,又咋说呢?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