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燕子速归:
“爷爷……”
“爷爷……”
迎春,喂你食儿的是你的瘸腿奶奶,你喊叫爷爷干什么?爷爷死了你是知道的。在病榻前,你把你的小手伸进我冰冷的手掌,就曾这么对我呢喃过。那正是我诀别世前的回光返照吧,一个快咽气的老人,居然能有力气在掌心揉搓你的小手,并且吐出我的声音:
“听奶奶的话。”
“好好上学。”
你哭了。尖尖的声音震动了病房的玻璃:“我的眼睛……我的眼睛……。
我对你说:“别哭,你的眼睛会复明的,你能再看见绿的草,红的花;白的云,蓝的天……”
你说,你不是为自己的眼睛而哭,你的眼泪是为两位叔叔和一个姑姑而流,你请求我能放他们进到病房里来。
我无声了。
“他们就站在病房外边,爷爷!”
我闭紧了嘴巴。
“爷爷,你答应吧!”
我听见了自己在咯咯地磨牙,那声音就像夜猫子咯咯地叫。
你奶奶代我回答了:“别让你爷爷难过了,他不想看见他们。”
你愕然地停止了哭泣,只是因为你听从了爷爷和奶奶的话,并不了解深藏在这背后的沉沦和悲怆。社会污垢塞满的一只只垃圾筒,体积和容量都太大了,你小小的方寸心田,没有那么大的空间。
小迎春,你原谅爷爷的固执吧!也许等你长大了,奶奶会对你叙述的;假如奶奶不愿回首往昔,我托梦讲给你听。因为我和你是一个人,我就活在你的眼睛里,是你生命器官的一部分。这是真的!
我还会对你讲起我的七岁和我七岁时,在黄土高原的土褶里藏着的影子,以及我在一层层梯田的羊肠小道上留下的脚印。假如你陪奶奶看见电视上,一个洋妞子唱起一只土得掉渣儿的歌儿:
我家住在黄土高坡
大风每天从坡前刮过
那就是我的坡我的,我的窑。
我还会在你的梦里,教你唱一首信天游:
灰溜溜的毛驴黑炭窑
羊肚肚的手巾红裤腰
我要从七岁一直讲到十六岁,那年我扛着一杆打兔子的套筒子枪,穿起“八路” 土黄色的二大褂子。
爷爷的话,你在梦中听到了吗?睡吧!迎春!
她着实安静了,安静得像一只树叶里卷卧的虫蛹。我就是那张包裹着她幼小生命的树叶,只不过由于风霜雨雪的吹打,而早已失去青春的绿色,边边沿沿卷曲起来变成一片虫蛹栖息的枯黄色摇篮。
我摇荡着迎春催她熟睡。
我自己却全然没有一丝睡意。
医学书上说,人进入暮年只需六个小时的睡眠就够了,书上却没说人死后的幽灵,需要多长时间的睡眠。医学书上没有,《吉尼斯世界大全》中也没有这个条目,我有资格用我自己的体验,为这本书籍以及《圣经》、《禅说》、《佛遁》等经卷,作一个有意义的补充:死人升了天堂或入了地狱,是不需要睡眠的。
我已亡故了近一个月,无论白昼还是夜晚,我没有打盹的时候,像加拿大的约翰逊和阿根廷的马拉多纳服用了兴奋剂一样,精力饱满,体力不凡。我还有一点超人的功能,也是环球书刊上没有记载的,即我附着于童贞眼睛,虽不能透视铜墙铁壁,却有了穿过肚皮透视人五脏六腑的功能;因而我既看见了我活着的日子没有看到过的美丽;也看见了我在世时,没有看到过的肮脏!
我受到的惟一限制,是迎春的眼帘,她只要闭合两目,外部世界就全部消失,我只能享受孤独,回味人世间红的蓝的白的黄的黑的搅拌在一起的万花筒。
我最怕迎春流泪,那苦咸的泪水腌得我酸痛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