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自从他买了这匹老驼后,便在骆驼屁股蛋的驼毛中烫上了“洪德章”三个大字。之所以如此,一是怕丢,二是觉得老驼和他相似是奔波劳碌驮重载的命。走在驼后,他总看见“洪德章”三个字,心中倍加凄苦。为此,他紧走两步,又绕到了老驼前边。歪脖看看太阳,日出有一竹竿子高了;抬头看看喇嘛寺,距离正在缩短。真他娘的邪了门了,走到驼前也还是摆脱不掉那“瘸驴”“破磨”的事儿。忽然,他解过闷来了:这是老伴儿显灵哩!因为老伴就葬在那棵沙柳旁边,此时,她看见老头子牵着驼走来,咋能不和老头子说说哑语呢!
“我一个人活得挺好。”
“这匹老驼跟我很亲!”
“这老东西和你一样通灵性哩!有一天,我牵驼出来捡干柴,老驼死活不出门;我想是老东西累了,腰里系根麻绳,手拿一把镰刀,刚要出门,那蜷卧的老驼冷丁从地下站起来,一嘴咬掉了我四兜制服上的两颗扣子。我骂了它一顿,回到‘地窝子’去缝扣儿,这时候沙暴铺天盖地般卷了过来。老亲亲,这不是挺像你那样疼我吗!”
“老亲亲,闭上眼吧,攒足了钱我给你立块碑。行吧?”
洪德章歪着脖子,向那枯枝枯权的沙柳嘟哝着。他感到脖子有些疼了,才把脸回转过来,弓起背,低下头,背起手,牵着老驼往前走。
脚下这条路他太熟悉了。这儿原本就是那条挖石的河滩,挖完一段,工棚前移一段,要不是“文化大革命”一来沙石厂停了产,挖沙石大概要挖到天边去哩!那年挖石正好挖到大沙窝,红卫兵争先恐后到这窝窝里来掏“狼”。有的用吉普车装走,到原籍去批斗;洪德章原籍已无亲人,提审就在大沙窝进行。
“你他妈的是美国特务!”
洪德章跪在地上不吭声——他已经当了十几年哑巴了。妻教会了他用手势打哑语,嘴巴和舌头的功能逐渐蜕化。
“你他妈的交代不交代?”皮带和木棍准备好了。
洪德章声音轻得像只蚊子嗡嗡:“我只是当过战俘。”
“没有加入反革命组织吗?”
洪德章微微地摇着头,有气无力的样子像即将停下的钟摆。
“卷起你的衣袖来!”
洪德章想不到红卫兵会知道他胳膊上的秘密。在如蒸如烤的河滩挖沙石时,十几年内他没穿过短袖衣裳,哑巴女人觉察到丈夫的隐痛,特意在每件小褂袖口缝上纽扣,以防袖管被风吹起,招来突然的灾祸。1963年,“千万不要忘记阶级斗争” 的标语挂满工棚马号,连马槽上都贴满花花绿绿的标语。在那个年月,洪德章曾叫哑巴老婆,用烧红的火炭烫掉那几个字,老婆不肯下手,洪德章抢过那亮亮的火炭,狠命往胳膊上一滚,“嗞拉”一声,胳膊上冒起人肉的焦糊烟气。洪德章疼得晕倒在地,醒过来时,哑巴老婆正像猫舔粥碗一样,用舌头舔着他的伤口;他看看血肉模糊的胳膊只烧掉了一个“反”字,把牙一咬,以“一不做、二不休”的架势,硬逼他老婆用火炭烧掉第二个“共”字。剩下“到底”两个字,是没有任何政治含义的字眼,哑巴老婆无论如何也下不去手了,她抱着他那只翻了浆的肉胳膊,一直哭到天亮。真是邪了门了,那只胳膊没用任何消炎药物,居然渐渐复原了,只留下两个黑乎乎的疤坑。此时,红卫兵让他卷起袖子,他自知劫难临头,只有听天由命了,便慢吞吞地解开袖口,亮出胳膊。
“跑了和尚跑得了寺?你认为剜掉那两个反革命字眼就能掩饰你的特务身分吗?告诉你,你的档案跟你一辈子。说!你在这儿卧底,到底接受了什么任务!”
“喂马。
木棍、皮带一齐打将下来。洪德章倒在地上,模模糊糊地听到红卫兵议论着要断掉他这只胳膊。醒来之后,他发现全须全尾地躺在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