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
旧的黑呢短大衣,腿上穿着一条古铜色的灯芯绒的军裤,脖子上围着一条花格围巾——她手提着一个医疗箱,似正想推门走进我们的车厢,但又十分踌躇的样子;我拉车门的声音,使她迅速转过身来,并且发现了我。我欣喜到不能克制的程度,激动地伸出一只手:
“你好!陶医生!”
她持重地看了看我,伸出的手又缩了回去:“我……我……我不认识你。”
“不能一获得了自由,就得了健忘症嘛!”我说,“在那块土地上,我不是还为范汉儒同志,装疯卖傻地给你拍过‘无线电报’吗?‘范汉儒这小子又去养鸡啦!’ 当时,你在田埂埝上还向我点头表示过谢意呢!”
“噢!”她的记忆复活了,向我伸出手来。
“为什么站在这儿挨冻?”我问。
“我也说不清为什么:我串车厢巡诊,走到你们这个车厢门口,不大好意思……” 她很窘。不知是由于她天性喜欢低头,还是当女囚时,低惯了头,她和我说话时,两眼一直看着脚尖。
“你来得正好,总指挥正命令我到九号车厢去找随车医生呢!真想不到就是你。”
“有病号?”
“范汉儒。”
当我把陶莹莹引进我们车厢时,她如同一个受到夹道欢迎的“首长”。有人鼓掌,有人欢呼,更多的是向她行注目礼。那热烈劲儿,绝不亚于高尔基的小说《二十六个和一个》中,那个女主人公出现在众多粗犷男工面前时的情景。其实,按世俗的观点来解释,她的身分比我们中间任何一个都要卑贱,因为她当过地地道道的囚徒。但她在车厢里所受到的礼遇,在“男儿国”中可谓盛况空前。尽管车厢里已挤得象沙丁鱼罐头了,我们还是把范汉儒坐着的那两排椅子腾空。让给陶莹莹和 “六点钟”,以便于她为他检查身体和说一些他们之间该倾吐的那些语言。
嘈杂混乱的车厢顿时安静下来。就好象这是一节行李车,虽然塞得满满的,但都是一些没生命的货物。我挤在过道那边的伙伴中间,虽然很想看看这幕悲剧生活中的喜剧,但理智在告诉我,应该多给他俩一点自由空间。我和伙伴们几乎无一例外地都把头转向车窗。
窗外飘着白雪……
遮天盖地飘飘悠悠……
虽说我的两眼望着粉雕玉琢的银色世界,可是耳朵似乎丢在了那“半球”:
“我还以为你留在……”声音很轻,好象来自另一个遥远的世界,“真想不到……”
“我刚留场就业半个月,看起来好象是命运使我们……”
“那边有黄河……黄河。”
“三十九度三!”
“那边有‘重耳走国’的遗址。”
“给你打针吧!”
“那边的平阳府是尧的故乡。”
“疼吗?”
“唐朝大诗人王维、元缜、白居易,还有柳宗元都祖籍山西。”
“再吃两片药吧!”
“那儿还出土‘乌金、墨玉’。”
“水!有开水吗?”
我猛然惊醒,忙从火车的小桌下拿出暖责来,递过去。我递过暧壶后,马上退回到这“半球”来。
喝水声,一口接着一口……
火车的鸣笛声……
列车的奔驰声……
列车钻进了长长的隧洞。
白雪突然消失。
车厢一片幽暗……
那“半球”没有低语声了。
隧洞是这么长啊!真长!“大概此刻还有人嫌短吧!”我想,“对!火车应该在这里突然拉闸,停车,或者是‘红卫兵’勒令火车在这停上两天一夜。”
“霍”地一下,世界又明亮了,亮得扎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