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索泓一认真地打量了苏雪一眼,她的额头虽然还没有出现皱纹,但脸上雀跃的孩子气已消失尽迹。五七年到六二年底,对人生的长河来说,充其量不过是浪花一闪的弹指之间;她这个有幸生活于社会中上层家庭的人,眼角眉梢也留下了时代无形的烙痕。
“你大概想象不到,把你送去劳改以后,团里对我开了几次‘帮助会’。他们追问我,在你被押上囚车的一刹那,我为什么要落泪?”苏雪回忆起五年前的时光,两眼盈出了晶莹的泪光,“老索,从那个时辰,我和稚气的苏雪诀别。我说我所以掉眼泪,是得了热伤风;打喷嚏、流鼻涕、外加流眼泪。这些纯属感冒的病理反应。说着,我拿出一张医院诊断证明,以使他们无懈可击——其实,那是我爸爸为我免受灭顶之灾,找了个在医院当大夫的朋友,补开的一张假证明。结果,假的蒙过了真的。我过了五七年的大关!”
“你爸妈都好吗?”索泓一有意支开政治性话题。
苏雪偏偏把政治又拉了回来。她说:“妈妈好像得了惊吓症,常在梦里喊着 ‘蛇出洞了’;爸爸身子倒还结实,可是他自诩为冬天的寒蝉。他说这是焚书坑儒,知识分子的短促春天完结了!”
“我想去看看我妈妈。”索泓一挣脱着政治对他的缠绕——他怕听这些。
“之后呢?”
“流浪。”
“去哪儿?”
“东西南北中。”
“我来车站的时候,曾问过爸爸,能不能叫你在我们家住些日子。爸爸虽说脸色变得苍白,还是点了点头。可是妈妈却连连摇头,还阻拦我来车站。这年月,使平素看上去坚强的人变成鸡囗般的懦弱,却也使弱不禁风的人变得坚强——我推开门就跑了出来。”
“谢谢你的这番情意。”索泓一低声地喃喃。
“别这么说……”苏雪语声跌落下来,她哭了。
“苏雪……”
“……”
“开车的时间快到了。”
苏雪昂起头来:“我去买站台票。”
“不必了,我……”索泓一阻拦着。
“这是我从家里拿来的几件爸爸的衣裳,你们高矮差不了许多;你穿着可能肥一点,能挡寒也就行了!”说着,她用手绢沾了沾眼角上的泪花,向售站台票的窗口走去。
索泓一意识到了这是他和苏雪诀别的最好时机。一个劳改农场的逃犯,如同猎枪瞄准的一只动物,他如果不能果断地处理这一问题,迟早要把火药导线引向苏雪的家庭;可是他该怎么采取行动呢?把手里拎着衣服包裹扔在这儿?这正满足了车站扒手的御寒之求,是愚蠢的行为;自己把衣服包裹提走,来个不辞而别,似又冷酷到了不近人情……就在他踯躅广场,内心七上八下的时候,苏雪的母亲顺着广场匆匆而来。还用问吗,她是追寻女儿来的,索泓一立刻迎了上去:
“伯母…”
平素喜眉笑目的苏雪母亲,此时神色判若两人。她在幽暗的灯光下,分辨出和他说话的是索泓一,冰防般的脸上,又凝上了一层霜。她冷冷地问道:
“她在哪儿?”
索泓一自惭形秽地把苏雪递给他的包裹,交还给苏雪的母亲:“这些东西我不需要。她去买站台票了,您在这儿等她吧!她很快就会回来的。火车就要开了,再见——”
“索泓一,”苏雪母亲直呼着他的名字,毫不客气地对他下着示警的通牒, “你该知道你的身分,今后……今后你不要再和苏雪有任何来往了。古人说,‘君子应爱人以德’!”
索泓一连连应承:“是的!是的!”点头完毕,他转身就跑。当他已然坐在列车的座椅上时,还为刚才的场景而脸红心跳。是的,都怨自己自作多情,在这座早已不属于你的陌生城市里,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