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节
界传来的。那是小姨的叫声。小姨爬在姥爷的马背上,她是被姥爷从最后一刻拎上马背来的。她尖锐地叫着,叫声长久地持续着,不曾消失下去。姥爷被那尖锐的叫声惊住了。他差一点没有从马背上跌落下去。但是跌落下去的不是姥爷,而是一头雪狼。那头雪狼在小姨发出尖叫之前扑了上来,一口叼住了姥爷坐骑的喉咙。姥爷的坐骑负痛不住,用力挣脱着。雪狼紧紧攀在坐骑的脖子上,不肯松口,它的牙爪已经深深地陷进了坐骑的骨肉里。小姨一叫,那头雪狼像是被鞭子抽了一记似的,一下子松耷开牙爪,像一块醉肉,坠落在雪地里,被姥爷的坐骑高高地扬起两只前蹄,落下去,踏得脑浆四溅。
小姨仍在尖锐地叫着,她好像是生气了,是不喜欢这样的场面,是对人和雪狼的这种冲突不高兴;没有人在事先听到过她的意见,也许她劝过他们和它们,也许她一开始就想要走开,但是他们和它们太混乱了,太拥挤了,没有心思听她的,来不及让她走开,于是她不得不生气,不得不尖锐地大叫。
在小姨尖锐的叫声中,所有的雪狼都停止了攻击,它们像是听见了禁忌的命令,乍立的毛发倒伏下去,眼睛里露出迷茫和敬畏。厮杀停止了,雪地里一片呼呼的急喘声。雪狼们有些慌乱,它们甚至变得温存起来。
一件不可思议的事情发生了,那些雪狼,它们在向后退去……
姥爷醒悟过来,他让自己坐直了,一提缰绳,高喊一声:快走!
姥爷一直憎恨着小姨。他把这种憎恨保留了十四年。十四年后,他以一种最为简单的父亲的方式了结了这个憎恨——他把小姨嫁掉了。
姥爷把小姨嫁给了一个垦荒局的小官吏。
小官吏的彩礼是一支日造步枪和四十发子弹。
垦荒局的小官吏是个大烟鬼,他对年轻美丽的小姨早就垂涎三尺了,他不断托人上门来求亲,送上厚重的彩礼和一车一车的赞美诗,在姥爷家族转移牧场的时候,他就坐着牛车老远地跟在后面,要不是害怕几个虎背熊腰的舅舅,他恨不得天天都守在姥爷家的毡包前。
姥爷看也不看小官吏举过头顶呈敬上来的彩礼,他鼻子里哼了一声,示意一个舅舅把武器接过去,那以后他再也没看过那些枪枝和弹药一眼。
小姨出嫁之前去姥姥的坟前叩过头。
小姨跪在姥姥的坟前,声音很轻地说,额莫娘,我走了。
大姨的眼泪哗的一下子就涌出来了——那是她十四年来听到的小姨说过的最完整的一句话,或者说,那是她十四年来听到的小姨说过的惟一让她听懂了的话。
十四岁的小姨离开家的时候连看也没看姥爷一眼。她抱着与她相依为伴的猞猁和红皮哈獭走出毡包,把它们放在草丛中,对它们挥挥手;她穿过牲口群,挨个儿拍拍幼畜的脑袋,它们道过别;她跨上一匹雪白的骒马,昂着头儿,一句话也没说,就这么头也不回地离开了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