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街道两旁仍有零零散散的灯笼悬在空中。月儿刚一露头,就被阴云埋了,雾就落下来,老蟹湾从没有过这样稠乎乎的雾,使赵小乐的眼前像稀粥一样糊涂了。到了葛老太太家,赵小乐索了两千元订金,等灯守妥了,葛老太太再付另一半。黄昏的时候,葛老太太已经带领家人去老坟地祭了祖,夜里就只有灯匠守灯了。
雪夜漆黑而浑白。
大黄狗乖顺地走在前面。狗腿强健有力,异常灵捷。赵小乐和秀秀说说笑笑地走在后面。小乐要挣钱,给秀秀办画展,所以叫秀秀来。眼前有些恍惚,四周的一切沉沉浮浮。望着前头的大黄狗,赵小乐恨得咬牙根儿,顺手从肩头摘下猎枪,不动声色地瞄准大黄狗的脑袋。秀秀摁下他的猎枪说,别犯傻啦,打死它,一冬的灯笼都白做啦!赵小乐五迷呵眼地笑了,说,俺不放枪。然后猎枪依然呈瞄准姿势端着,端着枪眯着一只眼走,眼前的大黄狗幻化成葛老太太的脑袋,继而又变回黄狗。狗脑破裂,血和脑浆咕嘟咕嘟流在雪地里。赵小乐眼里再现这样画面的时候,心里就格外舒服。端着枪走了很长一截路。秀秀说,你累不累,跟个孩子似的出洋相。赵小乐摆出鬼子进庄的姿势,一直端枪瞄到了新墓地,才把枪放下了。赵小乐将白天运来的几捆秫秸铺在雪地上,这就是床了。铺完称秸他就拿秫秸当引柴,点燃了一堆树杈子。赵小乐跪在雪地上吹了底火,沾了满脸的灰尘。火苗子渐渐大了,烤在雪地上蒸出的热气湿漉漉的,但它既能照亮也能驱寒。这时候,他和秀秀分别拿秫秸火一点一点将散落在坟地里的蓝灯笼点着了。这时坟地就暖和了,景致也极特别,蓝幽幽的灯笼铺铺排排,映得坟地像是布满星星的天景儿。秀秀忘记了是在坟地守灯,欢快地叫起来,真好看,真好玩儿!赵小乐以前守过灯,从没有像今夜守蓝灯这样惊讶。他瞪大眼睛看灯,努力把灯看懂,看庄严凄美的灯盏变换流转,陈年老事俱到眼前来了。起风了,天穹猛然灰暗许多,接着就有星星点点的雪花飘落下来。雪花抱团儿凝成颗粒状的小冷子,将赵小乐砸得醒了血性,他忽然觉得自己太过分了,就哼起没皮没脸的骚歌来搅乱刚才不正常的气氛。大黄狗在蓝灯群里钻来钻去。夜半时候,他们听见村头传来看船佬敲铜锣的声音。夜越黑得深,锣声越敲的神秘,坟地的雪野一派灰蓝。不多时辰,他就觉出天气的异样。老蟹湾雪夜的天气说变就变的,他看见从海边的方向卷来糊糊涂涂的雪带,风声响得厉害,一扇高高的雪墙盖来了。最敏感的大黄狗朝雪带哭嚎般叫着,样子比黄昏时更凶。赵小乐眼前是白白的雪柱。秀秀不知道出了啥事,身子怯怯地倒在赵小乐怀里。
“坏了,雪晕。”赵小乐说。
雪晕在老蟹湾的冬天时有发生。它是风暴潮在冬日里的变种儿,强台风席卷冰海上的积雪,催出一道道雪墙,横扫十里长滩。赵小乐扭头呆呆地看,率先拥来的是一股龙卷风,摆在茔地上的蓝灯笼,被风吹得骨碌碌滚动起来,有的立马就着了,有的滚出老远依旧惨然地亮着。雪墙铺天盖地压来的时候,赵小乐瞅见公墓那头,也亮着灯。那是父亲赵老巩给祖上守茔地灯呢!他拉着米秀秀去找赵老巩。没跑出多远,雪墙就啼哩哗啦地朝他们压来了,一道白白的雪坎子,遮住了大地上的万物。赵小乐吃力地拱出雪坎子,又将秀秀拽了出来,在下一道雪墙扑来之前,他拽着秀秀往前扑了一程,很快就被另一道雪墙压住半截身子,他们一摇一摆地拧出来,又往回跑,雪越来越厚,他们跑动的速度越来越慢。赵老巩被雪埋了,赵小乐扒起父亲,背起来往回走。过了河套,爬越河堤,风头子就软多了,雪墙也矮挫了,他们累稀了,扑扑跌跌,末了几乎是一点一点爬回村里的。
天景白亮起来,雪梁子与天空的界线愈发明晰了。北龙港被白雪覆盖着,像雪雕筑在那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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