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分1~10
立在北侧堂的第四扇花窗跟前,直至天明。圣贰壹教堂所有的染色花窗都是有讲头的。北侧第四扇花窗纪念的是已故美国圣公会教师费婉仪女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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吃过早饭,我又一次看见了黄克莹。她光脚趿着一双皮面软底拖鞋,穿一身真丝的素色双滚边绣花睡衣睡裤,下楼倒垃圾。听见那从容而又清脆的鞋底皮声响,我心跳得越发厉害,却没那勇气公然走出门去跟她打照面,只是从门缝里偷看了两眼。因此在那样的匆忙中,无法判断她到底长得怎么样。一般?还是不一般?但最让我意外的(也最让我高兴的是),她不像我想象的那么“大”。也许因为她个子稍稍矮了一点,皮肤稍稍白了一点,加上拿畚箕的手稍稍小了一点,而那件贴身的睡衣既没把她胸部的那点娇小隆突全部掩去,也保留了她后背的那点清瘦和挺秀。所以,初看上去,她根本不像是已经有过孩子的人。同时我也不愿说她更像一个刚出大学校门的女学生。后来的日子里,我才知道,她那一双单薄的脚,苍白得几乎没有一点血色,任何时候都显得那么的轻软和无奈。而在此以前,我却只注意到她眼神的挚烈和恳切,还发现右脸颊上方隐隐长着两粒浅灰色的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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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九三七年十月二十八日下午三点二十七分,我进入上海。这一刻我记得特别清楚。至死也不会忘记。那天三轮车踏到弄堂口,我特地回过头来看了一眼盛太和南货店店堂里的那只大自鸣钟。大钟挂在店堂后身的板壁上。这板壁肯定不是用好木头做的。了不起,是榆木。也可能只是松木。大钟旁边,一平排戳着几根生锈的洋钉。洋钉上挂一只半透明的牛角鞋拔。一本老式的流水账簿。一只洋铁皮罐头。罐头里歪歪斜斜地插着不少根吃水烟用的纸捻子。还有些乱七八糟的东西就看不清了。但我想,一张当年的月份牌和一群忙忙叨叨的苍蝇,总归是少不了的。同时还有一股我从小就熟悉的咸鲞鱼的味道,暗暗地从店堂里散出。同时夹杂着另一股味道,那是阴雨天从煤球炉、龙头细布短裤和发霉的木头屑子和酱油瓶瓶盖和腻搭搭的楷台布上散发出来的。仔细闻,还能闻出鱿鱼干炖肉的味道。本帮菜的特点就是重酱油重糖。清炒塌棵菜。它们使每一个在南方度过自己青少年时代的人都能回想起那一生都无法摆脱的后弄堂小过道。夹竹桃篱笆墙。老虎灶门前漫散的碎煤堆。竹器店后身一口冰冰凉的水井。满树淡紫。那是桐花。是大朵的和肥厚的。在春风中惊懒得仿佛前弄堂口那位男人刚去了北平的中年女子。总是穿着长长的花布睡裤。总好像没有睡醒似的。还有那既陡又窄的木扶梯和嘎吱嘎吱作响的小阁楼。坐在小板凳上剥青蚕豆。我必须听到蚕豆一粒粒落到蓝边瓷碗里的声音。的笃。的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