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分1~10
间,但他从小就跟着父亲在谭家走动,十六岁起就被谭先生的父亲谭老先生相中,被安排在管事房相帮着操办谭家的大小一应事项。多少年来,的的确确正如夫人所言,谭家的事瞒天瞒地不瞒经家人。谭先生的事,从来没有他经易门不知道的。经家人和谭家人的这种关系,在上海滩上是出了名的。这也是经家的自豪。在此同时,经家的几代人都像守护自己的眼珠一样,守护着跟谭家的这种关系,从不许家族内的任何一个人在这一点上出半点差错,有半点含糊。但这一次,经易门真颤栗了。他真解释不了这几个月来谭先生到底为什么会这么变态。如果他当时知道当年上海县县衙门里所发生的那档子事,他就可以对夫人讲,人有时是可能会发生一种让别人弄不清楚其原委的“精神变态”的。不必硬要问个为什么。也许事过境迁,一切太平如旧。可惜他当时并不知道上海当年还有这么一个叫叶廷眷的贵人。更不知道那一天清晨曾有过的“反常”。于是他无法为夫人解脱那沉重的疑虑。他深深地意识到自己已经严重失职。此时此刻在他心里,的的确确除了无边无际的内疚自责以外,就只有那无际无边的自责和内疚了。他只有强作沉着贞定,以竭力稳定住被疑虑惊惧之风切切实实笼罩了的整个谭家大宅,并带人日夜守候在谭先生的书房门前,以应新的不测和谭先生可能发出的某种紧急召唤。
到那一天,后半夜,书房里总算传出干哑的声音,叫经易门。九十个日夜在门外已经守候得精疲力竭的经易门,瞬间振作,马上对几位同样在门外守候了如许日夜的医生护士做了个断然的手势,让他们把一些输血输液或输氧的必用品先推进房间。谭先生这一向以来,身体相当不好。不是一般的不好,而是相当不好。便血。便起来就嘶嘶地往外喷。鲜红鲜红。求遍了海上名医,都没止住。在这种情况下,他还把自己关在房间里整整三月有余。经易门当然要准备医生护士。甚至还准备了两名七级钳工。实在不行,就强行开锁进门。但医生护士一进门,却被谭先生统统赶了出来。而且不容经易门作任何辩解。经易门当然不敢犟作,只得迁就。安排了医生护士相继退出,他先四下里瞟瞥一圈,没发现有血迹,心里稍稍安顿下来;再看谭先生的脸色,除了那点原有的虚肿黄白,倒也没有新添多少应有的萎颓,甚至都没在那张藤榻上躺着,而是站在那里对经易门说,要他连夜坐船到苏北盛桥镇去请三叔谭宗三回上海。
经易门不免一格愣。他不用回头去看窗外的天色,只要听一听那在树丛楼群间狂撕滥吼的风声,也知道此刻哪是坐船渡江过海的时候?况且三个钟头前,经易门就已经接到管事房抄收到的有关风暴潮的正式警报。那时候,外滩气象台就已经升起了那只专做风暴警示的灰色竹壳空心球。吴淞口外三岬水里的浪头已经有一两丈高。谭家存放在吴淞口煤场上的两座煤山已经被涌上岸来的潮水吞吃得一干二净,只剩一点黄泥底子。而哈同花园张家花园黄家花园……里所有的批把树、玉兰树、香樟树、苦楝树。红拷树、赤捕树、黄杨树、米储树和一盆盆已经伺弄了三百年之久的老桩盆景,还有那些所谓的法国梧桐、加拿大白杨和德国冬青统统前俯后仰,肆意呻吟或者咔咔嚓嚓折断。赵主教路因此关上了所有的百叶窗。制造局路因此平地涌出三尺半潮水。马桶盖因此成群结队地漂出每一个弄堂口。肇家浜两厢所有的小弄堂里所有的晾衣裳竹杆因此统统跌下来,七荤八素地戳进每一只冒着蓝色火苗的煤球炉。而城隍庙木头架子搭的九曲桥上因此爬满了湿答答的绿毛乌龟。所有的铜吊因此都在喷射灼人的热气。嘶嘶响。
“外头风不小……我已经让郑船长把东兴号开到十六铺码头等着侬了。侬看侬能走(口伐)?”谭先生声音嘶哑低沉,脸色青白,站在那只油红暗亮的藤榻前,一动也不动地看着窗外灰蒙蒙的云团,问。谭家有自备的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