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分21~29
式红木家具。价钱虽然辣手,但东西的确是好东西,是行家嘴里那种所谓的“七担重”“老山木”。但除此以外,楼里每一个角落,的的确确,任何时候都显得似旧非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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经易门并不是住不起带花园的小洋房,更不是装修不起。可以这样讲,只要他愿意,不要说一幢两幢带花园的小洋房,就是整条由花园洋房组成的大弄堂,他也买得起。包括弄堂里每一扇黑铁门。铁门里每一座花园。花园里每一棵珍贵的热带亚热带树种。和喷水池边上每一座希腊式大理石雕像。甚至包括每一幢小洋房里的每一个大脚的“张妈”和小脚的“李妈”,他都可以统统买下来,而且根本不需要为此东奔西跑到处托人磕头烧香去拆头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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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一年,楼里曾进过一架钢琴。那时经老夫人还算年轻。琴是老式的德国琴。带雕花的前撑架。黑色面板上刻着一圈像马蹄莲似的花饰浮雕。这种花饰在任何一个教堂正墙的门楣上都可看得到,也叫“迎春棒”。调音师说,这琴的音质怎么那么好,有金属般的亮度。穿透力也老强的。经老夫人说,那当然了,你不看看我花了啥等样的工夫,几几乎兜遍了上海滩上所有的琴行!但经老先生得知后,立即下令把琴退掉。理由很简单,谭家还没买钢琴,我们经家怎么可以先买?琴退了。第二年,谭家买了。也是德国货。而且是三角钢琴。琴凳上蒙着墨绿色的丝绒套子。乐谱架骨雕般雪白。黄铜螺丝锃亮。经老夫人赶紧去问,现在总可以买了(口伐)?经老先生说,谭家刚买,侬急啥?一记闷煞。第三年,行市突变,几十家琴行相继涨价。价钱要比头一年涨两三成。据说到下半年可能要涨四成左右。老夫人实在忍不住,又去找老先生。老先生长叹一声,指着老夫人的鼻子说,侬是真不懂,还是假不懂?我不让侬买琴,难道只是因为一点钞票问题?侬不想想,经家能够有今朝,靠啥?全靠谭家。谭家是我0]经家的一只,“老案”,“总根”。没有谭家就不会有我们经家的今朝,明朝,后朝。老阿爸临死前,千叮嘱万叮嘱,叮嘱我们不管到啥辰光,心里一定要摆得平拎得清,千重要万重要,首先一定要护牢这只“案”、这条“根”。一定要夹起尾巴过日子。永远不可以跟谭家争高低。永远不可以眼热谭家有的一切。不可以谭家住花园洋房,经家也要去住花园洋房;谭家买钢琴,经家也一定追着去买钢琴。假如那样,天长日久,一定要出大事情的!一定不会有好报应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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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此以后,经家小楼里再没响起过钢琴声。从没出现过抽纱的挑花窗帘布。木框架上的咖啡色油漆永远保持着一种似旧非旧的成色。八仙桌上永远摆着一把乐源昌铜锡店卖出来的老式锡茶壶。壶盖上永远系着一小串用天台金刚子(菩提子)做成的念珠。珠串上还坠着一只用罗布泊玛瑙刻出来的“玉核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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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天,夫人赵忆萱觉出,下班回家的经易门,神色相当反常。按过去的习惯,不管时间多晚,一进家门,放下皮包,接过忆萱亲自送过来的滚烫的毛巾把和刚泡开的新茶热茶,转身就要去看他种在凉棚下的最心爱的两大棵桶栽桂花了。他对待这两棵桂花,真好像是一个痴心的父亲对待自己永远也看不够的宝贝女儿一样。一天不见,心里就不得过。他常说:“可惜我没有女儿。我要是有个女儿,一定让她取名叫‘桂珍’。”每每听易门这样说,忆萱心里总是十分的歉疚,为自己始终没能为易门生一个女儿、而且再也不能为他生女儿而歉疚,抱憾。有时甚至十分地痛心疾首。但那天经易门进得家来,却破天荒地没去看望那两棵桂花。神情尚且有点发呆,皮包一直不离手;热茶和热毛巾把送到面前,都好像没知觉似的。只是在忆萱暗示般地提醒了一声之后,才仿佛意识到每日里还有这样一门“必做的功课”未做,便慌慌地接过茶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