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假如她的确还能疯狂起来的话)。她会板起脸,打他的手心。挺直了腰,走来走去。坐着马车来到海岬一角。在那片长满了高大的麻黄树的沙滩上,寻找古船的碎帆。他喜欢听她发号施令的声音。这声音像一块块棕色的花岗岩,又像月光下洒落在防波堤上的碎玻璃片那样,永远具备一种凝固的流淌的魅力。他要轻轻吻她后背,让她颤栗着并拢颀长的双腿。然后轻轻抚摸她指尖。跪在她面前。仰起头来注视她。让她窸窣作响的裙摆轻轻摩挲着他那粗糙而又焦黄的脸庞。他甚至喜欢她长期不理他。每天都端着老式的铜座子煤油灯,把咖啡送到她门口。只要能隔着厚重的门板依旧听得到她穿着软底拖鞋在里边焦躁地踱着步;然后冲出来,带着清莹的泪花,冲向对面的沙丘。他要把她因此而留下的每一个脚印窝窝,都灌满最昂贵的波斯水银。带刺的灌木丛从容地钩破五色满金卧水蟒袍料。
他向往过这样的女人吗?
哦,的确能让他完完全全地跪下的,他愿意跪下。愿意放弃了一切,但必须能因此又得到一切。是的是的。只要她总是能闪烁起那种干热的光泽,贞定着那类迷蒙的执著,点燃起那样隐蔽的疯狂,留下那一片队伍麇集的冷漠。啊,她应该就是那条最伟大最古老的三桅船,高扬着凯旋的战旗,缭绕着从不消失的硝烟,驶进红海或渤海湾。而卑微的他,只是一个为她启动舵轮或收紧桅索的跷脚船长。
你在哪儿?
女人。
锅红了。
阿部把长期跟玩古董的中国人周旋,当作一种玩弄中国的游戏。打开这幢小楼的每一扇房门,你都可以看到,他这些年从中国人手里搞到的中国古董。(准确地说,是中国的旧货。更准确地说是一部六七千年的中国生存史。蟋蟀罐。鼻烟壶。端砚歙砚秦砖汉瓦砚。自然还有百十方瓦当。从一字的“卫”、“关”瓦当,到二字的“君子”、“西庙”瓦当,到三字的“有万熹”。“益延寿”、四字的“长生未央”“与天无极”、五字的“鼎胡延寿保”,一直到十二字的“维天降灵延元万年天下康宁”瓦当,应有尽有。还有几百锭名墨。其中包括上千元一锭的大明众妙斋带彩漫堂椿朝朝染翰墨。包括八百元一份的漆皮白绢套八锭明宝笏斋千秋真鉴墨。还有紫檀木家具。花梨木家具。楠木家具。乌木家具。黄杨木家具。少不了宜兴紫砂壶。少不了八百件永乐窑祭红瓶。少不了吴十二炼成的宣德炉,其色如好女子肌肤,融融从黯淡中发奇光,而玉毫金粟,隐跃于肤里,“迥非他物可比方”。在另一间房间里存放的则是皮货,妆蟒绸缎,绫罗纱绢,竹葛夏布。阁楼上收藏的是史部要籍,从《左氏春秋》、《竹书纪年》到《二十六史》,石刻法帖,手抄宋书,一应道佛经诀总计六百三十六部套。加上一部残缺的《永乐大典》、《四库全书》,统统装在规格一律的樟木箱里。他从来也没有翻阅过它们。他知道中国文人雅士向往“一日不可不对清音”,他从他们手里搞到十二架十三徽古琴,有叫“清角绕梁”的,有叫“绿绮凤凰”的,也有叫“春雷秋籁”的,等等等等,因为没有地方单独存放它们,只好都放在了那十几只樟木箱子的上头,再蒙上一大块白布。他专门收集清朝官员的顶戴花翎。收集中国古人束袍服用的铜玉带钩。收集木变石戒指。收集达官贵人用过的眼镜。收集犀角器物。各式铜佛。千手观音。欢喜菩萨。另有五百方印石,全都塞在了一个旧皮箱里。还有一千二百粒据说是慈禧殉葬的珠子和一个翡翠西瓜。至于那些金丝银丝编的蝈蝈笼和唧岭子盒、洋表自鸣钟、玉如意、赤金碗碟、珊瑚朱砂沉香折扇、娇深暗黄龙汤碗五彩百幅玉堂春瓶青釉描金皮球花盘……)
这就是中国。
他在玩着中国。
中国的男人也在玩着中国。
别忘了他还有五箱子古钱币。专门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