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床上后,却依然呼呼睡去。但等天明,猛然惊醒,想起儿子应该上船了,再跳起,再冲到儿子房里,早已人去屋空了。儿子啊……儿子……你最后都没向你老父亲告一下别啊……不告别……你不告别就不是我儿子了?不。不。你不告别也是我儿子。你永远都是我的儿子。儿子……儿子……儿子……
但不久,从上海方面传来消息,儿子在上海一家报纸上刊登声明,改洪姓为谭姓。并郑重布告各亲熟友好,该声明自即日起生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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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克莹这一点没说错,谭宗三在研读完了能到手的全部洪兴泰材料后,自己也说不清究竟是为什么,突发地从心底鼓起了一股极想做事的强烈愿望和抑制不住的激情。忽然想把所有的围墙都刷成乳白色,或做成白色的木栅栏。把所有的窗帘都换成白色的。在每一个窗台上都放上一盆郁金香。万年青。接骨木。他长时间凝视自己的手。手掌心上的纹络。他想,自己的这只手上缺少了什么?缺那种一刀下去流放自己“脏血”的悲壮?缺挥动棒褪向“柑锅”砸去的勇烈?缺把着帆索从旧镇的小河道驶向大上海的辉煌?缺死的折磨和生的努力?缺那种即便被自己儿子遗弃也绝不后悔、绝不低头认输的倔强?他摆脱不了的是什么?他一无所有的是什么?是的。我还没有能真正做成一件事。我总在遵照别人的教导在规范自己。十岁……二十岁……三十岁……四十岁……以至走近那五十二岁的大限前……我不愁吃不愁穿不愁别人都愁的一切,我只要老老实实规范我自己就行了。对于我来说,命运只不过是两个字:“听话”。特别是要听经家人的话。或者说是四个字:“遵照执行”。特别是要遵照执行经家人的“指示”。但因此我还剩下什么?剩下一个不能活过五十二岁去的身躯。和一双什么也不是的手。我不是男人。不是父亲。更不是丈夫。也不是真正意义上的庄园主,同样也做不了真正意义上的奴才。我是什么?
我曾被一本好书激动过,也被一场出色的音乐会打动得噫吁嘘嘘。我曾为一位优秀朋友的优秀而大声疾呼,也为一位不那么优秀的朋友突然画出一幅优秀的素描或水彩而四处奔走。我急于去看一幢新发现的明朝老屋。在那个长满青苔的天井里徘徊终日直至新月初上。我为一个熟人的百货公司新开业而衣冠楚楚。精心喷洒上男土专用的香水。我能流畅地说出近三十年出产的所有的名牌汽车的性能。我知道法式大菜和俄式大菜最根本的区别。我甚至能提前十天知道南京方面将发表谁为皖南特别水利资源公会会长,提前半年得知上海芳达集团董事长女儿出嫁那天将穿法国哪家公司提供的婚纱……
我为所有这一切激动。但我为自己的某一个想法激动过吗?如果这个想法完全是我自己的,我一定会犹豫。一定会迟疑。一定会再三地追问自己,可能吗?还要追问,他们(或她们)会怎么看待我这个想法?我看看墙上的挂钟,看看楼后的竹林,看看西斜的太阳,看看新买回的那尊美人鱼雕像……看看我自己那双什么也不是的双手……最后一定会这样想:还是算了吧,惹那些麻烦做啥?还是赶紧去参加张医生家的小型聚会吧。听说张医生的小姨子从曼彻斯特回来了,带回来交关(许多)拍得老好的照片……还带回来两瓶老好的“马芬尼酒”……
就是这样。
……
那天,黄克莹在谭宗三床上睡得从来没那么香甜过。从极度的熟睡中醒来时,却发觉谭宗三早就醒了,一直睁大了眼睛,在灰蒙蒙的氤氲中看着几乎是半裸着的自己,忙羞红了脸,用力推了他一把,窣窣地躲进另一条被子。谭宗三却像一条缠人的鳗鱼似的,紧跟着“游”了过来,轻轻地从背后抱住她,轻轻地吻着她光裸着的肩头,轻轻地说了句:“对不起……”黄克莹背过手去,轻轻搂住他头发蓬松的头,过了好大一会儿才说:“我把一切都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