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过渡
到后半夜,稍稍起来一点凉风,她才能在地席上,
就着他的膝头做枕头,睡上一会儿。后半夜就该轮着他来轻轻地替她擦去鼻尖和上
嘴唇上的那些汗珠。他总是轻轻地吻她,以此驱赶天亮前那点最后的困乏。留住那
点轻吻吧。
她紧紧抓住他的手,恳求道:“别恨我……行吗?别恨我……”
他哽咽地点了点头。
几小时后,她仙逝了。
恩恩怨怨。生生死死。仅有的那一点缘分,也就此了结。
夫人故去后,这位指挥长在跟以往那个自己决裂方面,似乎一点顾忌都没有了。
他亲自带人到索伯县剧团“小月月仙”家的炕上,抓起了“漏网”的白老大。封存
了白家湾剩余的家产。他毫不留情地执行那六位参谋长的命令,把全联队分队长以
上军官,全拘在马场的那十二个土堡里,逼他们交代与白家的关系。这些土堡,跟
个圆筒似的,径深三五支不等,高有两三层楼高。只在顶端墙沿开一排小窗户眼儿。
早先存放草料马具。堡子里每一只老鼠都曾咬死过猫。特别是在收拾七九两个支队
的军官时,他更加下得了手。一律扒光上衣,绑在拴马桩上,交执法队,用军棍杖
责。不许还嘴。
最后,他抓到肖天放头上。逼肖天放交出那份“开枪令”。
那天,他得到饬令,让他立即回老满堡议事,精神上垮了一多半。他把肖天放
叫到自己屋里,沮丧万分地对他说:“一切都完了。怎么干也脱不净木读镇这几百
条人命的干系了。总有一天会有人来清这笔账的……”他掏出“开枪令”交给肖天
放。“你要豁出一切保住这片纸。只有这片纸,能给你我证明,在这场阿达克库都
克历史上绝无仅有的血案中,我们是无罪的。收好它,就等于为咱们自己的子孙积
德。我的目标太大,不便保存它。只有你了。拜托……”为了使肖天放更有心保护
它,朱贵铃还在这片开枪令的背后,特别注明,肖天放在料场指挥护卫队士兵向民
工们开枪,是得到他朱贵铃的命令的。接着他又详细记述了省联防总部的某某人某
某某、一某某某等人,在何年何月何日几点,在何处,召集哪些军官,决议开枪案,
又于何年何月何日,通过谁,下达了这个开枪令。
现在,他忽然觉出,自己当时这么做,是多么愚蠢,天真,幼稚。这完全是给
自己套上绞索以后,把绞绳的那一头双手奉献给了肖天放。从此以后,自己或生或
死,这大权便操在了肖天放手里。自己将一生不得安宁。无法安宁。
朱贵铃把肖天放单独拘禁。不许任何人接触他,甚至也不提审他。差不多有半
年的时间,只让肖天放在模模糊糊的昏暗中,跟自己的喘息待在一起。使他不知道
已经过了多少日子,被一种如坠深渊。如沉冰窟、完全不会再有出头之日的灭绝的
感觉所摧毁。一切的一切都像炉台上的蜡油一样溶坍。肖天放本来不想逃跑的。他
觉得自己大马金刀,可是个要脸的硬汉子。他觉得朱贵铃这么做,无非是要在那几
位参谋长面前装个蒜,混个事儿,到时候,会来跟他道歉的。但他失望了。他忽然
觉出,人是个多么易变的东西。当这世界上不再有真心实意的时候,谁还要“脸面”
那个玩意儿呢?
肖天放决定逃跑。只要他想逃跑,他准能逃跑。否则,他怎么会是肖天放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