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瘸鬼
说:“我这侄女大会干,太肯干。该不该她干的活儿,她全往自己身上揽。年
纪轻轻,得好几种病,身体虚成这样。让她上你那儿,学养牛,是挂个虚名,就是
想把她托给一个我信得过的人,找个背静的去处,让她将养一段。你给我拿鲜奶子
鲜鸡子新鲜蜂蜜和稠稠的羊骨头汤好好喂她。伙食标准单列。伙食费找我报销。”
老战友索性去公社党训班那儿为玉娟找了个小屋,安安静静住下。那段日子,
党训班恰恰没办班。院子里见天落满了野鸽子和家鸽子。红嘴唇。黑嘴唇。红爪子。
黑爪子。屋后还有一排高高的老杨树。也像营房。
有一天,又下着大雨。到下午,镇公所里便再度只剩下他自己了。这一段,玉
娟去‘学习“了,家里人轮流来给天一送饭。保证他每天一遍酒。他似乎喝得比以
往任何时候都多。他想喝。有时连中午也喝。
总要到天黑下来,家里的饭才会送到。这一段时间里,他披上雨衣,到河边转
圈。远远地去看东风公社短训班那几间平顶小砖房和小砖房后身那排老杨树。浑浊
的河水在继续上涨。波波拉拉地涌动,漫进岸边低洼地的树丛里,带进许多新起的
泡沫和霉烂的草叶。他看到玉娟站在那院子里也在向这边眺望。他忙躲闪到大树后
头。他不想让她瞧见。他要让她安下心来。
回到镇公所,大姐天桂打来电话,让他回家吃晚饭。这可是从来没有过的。
“咋的了?”他迟疑着问。这一段,他很过敏。
“没咋的。二哥三哥都回家来了。全家聚聚。”大姐接茬在电话里解释,口气
有点冷峻。
天一放下电话时,心就耿耿抽紧。他觉出,要出事。他早知道,他和玉娟的事
是瞒不长久的。大哥的脾气,他当然清楚,一旦事发,结局不堪想象。
一瞬间,他甚至都支撑不住自己沉重的躯体,颓坐在电话机旁的一张板凳上。
他又赶到河边。他曾跟玉娟约好,假如家里有什么动静,她没法应付,需要他
紧急赶过河去,就在平房前高高的那根旗杆上,升起一面小三角红旗。但这会儿,
在阴霆的雨云笼罩下,在冰冷的寒风中,那灰秃秃光净净的旗杆,依旧灰秃秃光净
净,很瘦很高很孤独,并无半点红的三角。玉娟没发出求救告急的信号。他稍稍放
了心。假如事发,他们不可能不去找她。看来,不像会有大的动作。但他不知道,
就在大姐给她打电话的那一刻,大哥天放正在短训班那间小平房里,揪着玉娟的头
发,要把她拖回家去。玉娟来不及升旗。她没力气升旗。她死死地扒住门框,怎么
也不肯上车。最后还是两位姑姑把她抬上了车。她翻滚着窜下车,疯了似的向大苇
荡跑去。她叫:“娘——我下回再不敢了……娘一一你救救你女儿……娘……”她
看见那雨白哗哗地飘来飘去。阿伦古湖上空凝聚着一片很大的乌云,但怎么也靠不
到镇子这边来。它只有无可奈何。而挟带着雨的风,推拥长长的粗粗的苇秆儿,让
宽宽的苇叶摩擦宽宽的苇叶,发出绿闪绿闪的光。玉娟终于跑不动。一股很热的东
西顺着裤腿不断往下流。她知道,只要能跑到苇荡边,做娘的不会不来救自己的女
儿。但她实在跑不动了。脸上一点血色都没有了。二姑拣回她一只鞋。大姑悄悄把
事先准备好的一小段木根填到她嘴里,叫她紧紧咬住。他们没把她拖回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