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瘸鬼
子。他要他过另一种日子,做另一种人。是的,现在他只剩下这最后一桩心
事——那就是儿子。
大来娘,你放宽心,我能办到。我要让你我的亲骨肉过上那种连白家兄弟见了
也眼红的日子。不只是吃好穿好,不只是说话算话。……眼看着年年月月更多的雪
水流进阿伦古湖,它越来越宽阔,也更浑浊。岸边的沼泽地里冒出越来越多的老树
疙瘩。疙瘩光滑,古怪,精黑铁硬。涨潮时会引出风,也招来成千上万只黑压压的
寒雀,带来它们的盘旋起落惊叫翻飞,并且低低地从哈捷拉吉里镇面粉厂和榨油厂
的工棚顶上掠过。成千上万对翅膀所扇起的声音,仿佛一个坦克团或十个拖拉机作
业站。它们消失得如同它们出现一样突然。尔后降临的空寂旷远,就好像真发生了
什么,却又好像从来都没发生过什么似的……
那年,肖天放随老五团特务连去了朝鲜。志愿军里不分什么上等兵下等兵,但
扳着指头细算,他这已经是第三次当兵了。他苦笑着,但又松了一口气。不管怎么
样,他又回到自己最熟悉的队列里了。他真服了自个儿,不管干啥,到最后,还是
当兵最自在。你他娘的,恐怕活到九十九,也还只配扛枪打仗正步走。没出息的货。
他笑着骂自己。心里还是感到舒服。他小心谨慎。矿上给他开的人伍证明,说他直
到参军前,干的只是农夫渔夫脚夫,只会使用炸药只会做腌鱼桶只会钉马掌。他装
得什么也不会,糊里糊涂连向右转向左转都闹不清。他“慢慢学”。他要让这支军
队里的“同志”看到,他决心当一个出色的军人。他最怕遇见那些刚从旧军队里解
放过来的“同志”。他怕他们一下就觉出他身上他心底已有的军人习气。他知道这
是很难掩饰的。十个人一起吃饭,一声口令说“开动”,他们同时去抓饭碗,你就
能看出谁当过兵,谁纯粹是个老百姓。就是不一样。开头几个月里,他真是连睡觉
时,都睁着眼睛,怕露了马脚。想到拼死拼活跟洋鬼子于仗,打完这些仗,回到国
内,别人再不会跟自己计较,在老满堡联队所经历过的那旧日的一切了吧!他好好
于。调到军急救站。背伤员。漂洗消毒绷带。挖坑掩埋带枪洞的内衣和截断的四肢。
整理烈士的遗体。他终于习惯了这支军队。它不许军官打当兵的耳光。指挥官和士
兵穿一样的制服,他觉得可笑。他用沙哑的低音,悄悄安慰那些因突然失去半截身
子或全部视力而无法镇静下来的年轻人。他把他们抱在怀里,让他们使劲地咬住他
的手指头。手指头出血,他们疼得好受些。他甚至隐隐地埋怨过停战来得那么快。
他曾盼着有朝一日重新回步兵分队去施展。他再得不到那样的机会了。他将只能带
着“急救站男护理员”的身份回国。他有些懊丧。接着就发生了那起事后不管到什
么时候,他都无法原谅宽恕自己,同样也不能原谅宽恕这场战争的事情。
那天军急救站奉命转移。停战谈判期间,谈谈打打,打打谈谈。有些仗还打得
异常激烈凶猛。有些部队的任务就比较稀松。急救站所在的部队,有一度稀松。转
移中,失去跟军部的联系,被突然包抄过来的洋鬼子包围,死伤大半。那会儿,他
没受伤,没昏迷。枪膛里还有两粒子弹。弹袋里还有一颗揭开了后盖的手榴弹。他
看到几个年轻的美国兵,黄头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