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瘸鬼
蓝眼睛,或者红头发蓝眼睛,顺着他们在的这条战
壕搜索过来。他赶紧猫下了腰。他很清楚一个出色的军人,此刻,应该怎么干。他
的确也上起了刺刀。他准备转过身,冲上去,他端起了枪。但这会儿,他想起了儿
子。他太有经验了。他很清楚,在眼前这种态势下,自己一个转身,一个突刺,将
意味什么。用一根老式的步枪去对付四五校美式冲锋枪,结局无须推算。他忽然问
自己:死不死?就这会儿死?可是儿子呢?大来娘……没来得及往下想,他好像听
到火辣辣一串子弹飞行的声音和几个同时吼出的生硬的汉话:“缴枪!”他只觉得
自己痉挛了一下,像被子弹击中,本能地贴紧土壁,枪便从手中滑脱……也许什么
也没发生。没有痉挛,没有举起双手。但后来,交换战俘。从对方战俘营回来一位
急救站的大夫,指证,那天,他被俘前,看清肖天放是喊着‘别打……别打……
“举着双手向后倒退的。
“你这臭狗屎,自己不要脸,做俘虏,还要拉个人做垫背的!你他娘的是人操
的吗?!”他发急了,向那家伙扑去。后来,他转身冲到一边的工具箱前,抄起一
把锋快明亮的利斧,叫道:“你们不相信我说的,可我是真的……真的……”说着,
便高高举起利斧,狠狠向自己小腿上连连砍去。但等工作组的人从蒙怔中惊醒,慢
慢围过去,要夺他手里的那把斧子,他小腿上早已着了七八斧。血肉模糊中,已经
露出白不毗咧的骨碴。一条壮实的小腿跟膝盖之间就只连着薄薄一点油皮和几根抽
跳着的筋腱。
但事后无数次揪心的回忆,他一次比一次清楚地看到,自己当时的确是举起过
手……
肖天放被遣散回了村。没有复员费。没有安家费。伤口老不止血。区和乡卫生
院所有的大夫都叹气:“回家养着去吧,想吃啥,赶紧弄点吃吃。想开点。”他知
道自己不行了。脓血成桶成桶地往外流;便趁着个月白风清的夜晚,悄悄下了床,
一路爬到阿伦古湖大苇荡,找到大来娘当年消失在那儿的荡口。他没别的想法。他
不愿死在所有那些被他瞧不上眼的人的面前;也不愿让那些本该死在他头里的人,
瞧见他死在头里。他要趁自己爬得动,爬出去。他要最后看一眼大来娘消失的那片
苇荡。他怕孤独。他怕被人忘记。他要爬到大来娘身边,或者说,他要向大来娘爬
去。比刀锋还要快的苇碴,割破衣服,割破皮肤,割破早被脓血浸黑的纱布绷带。
一次、再次、三次。十次、三十次地深深扎进他那露着白花花骨碴的伤口里。他不
埋怨那些疏远他的人。作为一个老兵,他知道,“投降”是不能原谅的。自己早该
死去。能死回到大来娘身边,他不悔。只是觉得不能再为这个家尽力,为儿子尽力。
无论从哪一方面看,自己都成了废人。他下定决心去死。第二天,家里的人循着那
条黑黑的血迹,很容易地便找到了他。即便在苇荡里,即便在水的中,那黑浓的血
道道,竟也不融散,只是像稠黏的下脚油料粘附在草叶苇根上。
他没死成,偏偏又活了过来。血不流。新肉芽包裹住了骨头碴。知道饿。饿得
狠。每顿都能喝下去半锅拌了威猪油的苞谷糊糊。特别叫人发愣的是,几十年都没
长起来的个头。那几个月里,一天一个样地往上抽。就像那苞谷苗,旱过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