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
直往下掉的那号女人。但眼前的小得子,不止是衣着得体、丰满、白皙、端丽,而且从她被黑短发衬托着的鹅蛋脸上,从她微笑着咧开的嘴角边上、从她并不在意地高高挺起的胸脯上,从她尚未转过身便先把眼光捎过来用力打量人的神情上……处处显示着一种压抑不住的生气,有一种在别的女人身上很少看到的自信,一种根本不想掩饰的自信,以及对这种不想掩饰本身所具备的自信,以至使谢平觉得,眼面前这个小得子,比十四年前的那个更加任性,也更显其自在。但同时,他又发觉,在她一瞥的深处着实还隐藏着叫人一时难以捉摸的什么。它们在她眼底的雾里闪忽、飘浮。那是什么呢?老到精明的微笑?椰偷自嘲的忧郁?谙练细微的探询?长途跋涉颠簸后的困乏?人前事后的自制?他说不准。但恰是她眼底的这层东西,叫谢平又觉得,她确实已不是十四年前的那个小得子,但又似当年的小得子……他心里好一阵鼓噪骚动……
齐景芳根本想不到眼前这个站在拖车旁边、黑瘦高挑、穿一件打了许多补钉的旧黄棉袄、腰间还束着一根麻绳、半拉脸上还冻肿了那么一块的“中年人”,会是谢平。已经跑过去两三步了,她才又收住脚步,回过头,装着拢拢鬓发,去瞄了瞄。她不是“认出”谢平来的,而是从这男人愣怔着诧异着恁样专注地张望自己的神情里,“感觉”出……这是谢平。她呆傻住了。一时间那巨浪似汹涌而起的心绪,骤然间又好像给冻结住了似的,在高高升起到半空,刚要往下拍击的一瞬间,给冻住了,凝固了,木怔着了……不,他不应该是喏样。头发恁长。恁乱。盖着耳廓和眉棱。耳朵冻得恁红。冻伤了的那半拉脸颜色发黯,使本来乌黑的他,更显粗陋。深陷的眼窝里,闪烁的不应该是这种不再轻易相信人的目光。你看它,在盯住一个物事以后,往往便定在那达,一时间又好像什么也没在看似的,显出许多空白。尔后它才又像一只盯住了猎物的鹰隼似的锐利起来。为什么他的胳膊显得恁长,要半弯着垂在大腿的两旁?为什么他蒲扇一般大的巨手,半握半不握,黑黄黑黄?为什么他要略略拱着背,略略前俯着上身?为什么他要让旧毡袜袜简从黑棉胶鞋鞋帮里戳出来,又用它去裹住蓝棉裤裤管?……为什么他总给人这么一种印象:他随时都在准备让人支到戈壁雪窝红柳林的最深处去,干一件最重的活……为什么,他对这一切都毫不在乎,无所谓?……
你是谢平吗?……小得子的心兀然抽紧了。她打了个寒战。鼻眼一酸……但当她发觉,淡见三抱着她的儿子宏宏走到离她四五米远的地方,正用心窥探她的神情时,便忙收敛了所有那些困惑、哀伤和自责,匆匆脱掉右手上用鲜艳的红白两色毛线织就的无指手套,上前跟谢平握了握手,大方地说了句:“收到我信了?老朋友,回头上老淡屋里来聊聊,想不到我跟你们这位‘代理分场长’还恁熟吧?”便跟淡见三走了。
“你到底在跟我搞什么名堂?”进了屋,淡见三“眶”地一声,用力碰上门,便大声问道,“要什么哩格隆?”
“没什么哩格隆。”齐景芳静静地随口答道,一头给孩子脱大衣帽子。
“你跟谢平到底有过啥关系?”淡见三冲过来吼道。
“别吓着孩子。”齐景芳白了他一眼,用热毛巾给儿子捂了捂冻红的脸和手,尔后冷笑一声说道:“啥关系?睡觉呗。亲嘴呗。男人跟女人还能有啥关系?”
“你他妈的原来……”
“呸!”齐景芳狠狠地啐了他一口,“你以为所有的男人都跟你似的属驴?我和谢平坐一趟火车来的。他是我中队长。就这点关系!”
“没那么简单吧。你今天到底是看我来的还是看他来的?”
“看你呀。”
“恁好?”淡见三挖苦道。
“不好,你肯吗?”齐景芳椰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