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
地包产到户以后,把这些人闲下了。哼,有这么多磨闲牙的工夫,怎么不回家给老婆抱娃去呢?枉拿了那一份工资!他一口唾沫吐出来,远远地落在一堵墙上,脸上随即堆起笑来:几个买主走过来了。他刀法不行,每打一块,不是多了半斤,就是又少了一两。豆腐就全切成了小方块。买主们一肚子意见,他只好陪着笑脸,将秤过得高高的,打发人家的喜欢。
有几个老婆婆蹭过来,用手拍拍豆腐的这面,又捏捏豆腐的那面,末了就一分二分地讨价还价,瘪得没牙的嘴嚅嚅乱动。
“哟,这不是鸡窝洼里的上门女婿吗?你这么粗壮汉子,倒卖起这软豆腐了?!”
“你老要几斤?”他陪着笑。
“三斤。你那拐子丈人身子还好吗?”
“他前年就不在了。”
“不在了?可怜见的怎么就不在了!人活什么呀,连个草儿都不如呀,他比我们都小,倒先我们去了!他好个没福,日子才过好了,他就没了。有娃娃了?”
“有,是个儿。”
“这就好了,拐子一辈子稀罕个儿,儿没有,倒有了孙子j你命好呀,小子,那是一家会过日子的人呢。”
禾禾突然眼角潮湿起来,佯装着低了头,大声翕动了几下鼻子。
老婆婆颤颤巍巍地走了。一边走,一边拿指头捏下一点买的豆腐塞进口里,成几十下的嚅嚅着。禾禾蹲在那里,心里空落落的,不知怎么,不愿意抬头看集上的人了,每每遇见了熟人,头就垂下来。
太阳偏西,集上的人渐渐少起来,豆腐还有半筛子,一时心里发了急。扭头四面看着,就发现前边的那棵空心古槐上,贴着一张“天皇皇,地皇皇”的夜哭郎卦文,看那下边的名字,竟是牛牛。心里就一阵阵紧揪起来,“儿子的病还没有好吗?”他多么想看看去,但麦绒放出口风,绝不让他进门。
“女人的心这么硬啊!”
他担起了豆腐担儿,决意再到那些公家单位的灶上去问问。
一连走了几家,都说已经买了,要他以后每三天送一担就是,他只好从那一扇扇大门里退出来。那些大灶上的残菜剩肉喂养的肥狗就冲着他咬,一抬脚动手,那恶物又扑上来,他只得边打边退,没想跑到白塔底下,竟又偏偏碰见了麦绒。
她已经瘦得厉害,脸上一层灰黑颜色,一只手在衣襟下的胯上藏着取暖,一只手拿着一个硬纸盒的药包。两个人同时相距二百米远站住了。
麦绒万万没有想到禾禾在卖豆腐了,一种说不出的感情使她看见了他没有立即走掉。心跳着,小腿索索地发软。她没有说出话来。
禾禾眼皮低下来,心里叫道:她怎么成了这个样子?看来孩子的病果然不轻,可这狠心的女人为什么不让我去看看孩子呢?她看着我干甚,是耻笑我在卖豆腐吗?还在嘲笑我的狼狈?或者,是不是她也感到了没了男人的苦愁?他放下了豆腐担子,将筛子里一块豆腐,足足有五斤重的,取出来,放在旁边的一块光洁洁的石头上,又从怀里掏出五元钱,放在豆腐上,扭头走了。
他走出了老远老远,回头看时,麦绒呆呆地站在那里,然后却并没有走近那石头,扭身一步一步走过了白塔,往鸡窝洼的小路上走去了。
禾禾咬着牙,眼泪却刷地流下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