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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粱殡.9
   爷爷对着恋儿的肚子踹了一脚,说:“你少啰嗦,把枪拿来!”

    恋儿委屈地呜咽着,拆开枕头缝,把那支二把匣子枪摸出来。

    爷爷和父亲共骑一匹黑马,跟在韬略在胸的铁板会青年会员五乱子身后,奔驰半天,望见灰蒙蒙发亮的盐水河,望见盐水河两岸白茫茫的碱土荒原时,尽管被五乱子一番大话撩拨得万分激动的情绪尚未冷静,但还是想起了与黑眼在盐水河边决斗的情景——

    爷爷掖着匣枪,骑着一头大叫驴跑了一上午,赶到盐水口子。他把毛驴拴在村外一棵榆树上,让毛驴啃着树皮。他把破毡帽往下拉拉,遮住眉毛,大踏步往村里赶。盐水口子好大一个村庄,爷爷不问路,冲着村中那几排高大瓦房去。深秋初冬,村里有十几棵挑着累累的、焦黄的叶片的栗子树在风里抖。风不大,但利飕有劲。爷爷闯进瓦屋大院,正逢着铁板会集会未散。在一个方砖铺地的大堂里,迎面墙上挂着一幅灰黄色的大画,画上画着一个面貌稀奇的老头骑着一头斑斓猛虎。画下供着一些稀奇古怪的对象(爷爷后来才看清那些对象里有猴子脚爪、鸡的头骨、晒干的猪苦胆、猫的头、骡子的蹄子),香烟缭绕中,一个眼周带痣的人坐在一块圆圆的厚铁板上,用左手摩着头顶上那块光光的头皮,右手捂着腚沟子,高声嘹亮地念着咒语:“啊吗唻啊吗唻铁头铁臂铁灵台铁筋铁骨铁丹台铁心铁肝铁肺台生米铸成铁壁寨铁刀铁枪无何奈铁身骑虎祖师急急如敕令啊吗唻啊吗唻啊吗唻……”

    爷爷认出了这就是高密东北乡大名鼎鼎、半人半妖的黑眼。

    黑眼念完咒语,急匆匆起身,对着那个铁身骑虎祖师连磕了三个头,然后回到铁板上坐下,双手攥拳、把十个手指甲盖全藏在拳头里。他对着坐在大堂里的一片铁板会会员,点了一下下巴颏。铁板会会员都用左手摩头皮,右手捂腚沟子,闭上眼,齐声高叫,重复着黑眼念过的咒语。那啊吗唻……啊吗唻……的高喊,像歌唱一样洪亮动听,爷爷感到大堂里鬼气缭绕,心里的怒火不由消了一半——他原来想打黑眼黑枪的——对黑眼的极度憎恶里掺进了几丝敬畏。

    铁板会会员齐声诵过咒语,又齐齐地给骑虎老妖磕了头,然后站起来,自然形成两路密集的纵队,向黑眼面前移动。黑眼面前有一个酱红色的大缸,缸里泡着红高粱米,爷爷早就听说铁板会吃生米,现在终于看到,每个铁板会会员都从黑眼那里领一碗生米,呼噜呼噜喝下去,然后走到供桌前,依次拿起那些猴爪、骡蹄、鸡头骨在光头皮上摩摩。

    等到铁板会的仪式完毕,白太阳掺了红颜色,爷爷对着那幅大画开了一枪,骑老虎老妖的脸上被打了一个洞。铁板会炸了营,清醒片刻,一齐跑出来,把爷爷围在垓心。

    “你是谁,好大的贼胆!”黑眼高声叫骂。

    爷爷退到一堵砖墙前,用冒烟的枪口把破毡帽往上捅了捅,说:“你老祖宗余占鳌!”

    黑眼说:“你还没死?”

    爷爷说:“想看着你先死!”

    黑眼说:“你那玩意儿就能把我打死?伙计们,拿刀来!”

    一个铁板会员提来把杀猪刀,黑眼憋一口气。对那会员示意。爷爷看到那把锋利的尖刀砍在黑眼袒露的肚皮上就像砍在硬木上一样,劈劈啪啪响,黑眼的肚皮上只留下一些白色的印痕。

    铁板会会员们齐声诵咒:“啊吗唻啊吗唻啊吗唻铁头铁臂铁灵台……铁身骑虎祖师急急如律令啊吗唻……啊吗唻……啊吗唻……”

    爷爷心里暗暗吃惊,他从没想到这世界上还真有刀枪不入的人,他想到铁板会员的咒语里,全身都铁遍了,唯独没说铁眼睛。

    “你的眼珠子能挡住我的子弹吗?”爷爷问。

    “你的肚子能顶住我一刀吗?”黑眼反问爷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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