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娘的尸体小心翼翼放进坑里,到远处薅来一些青翠的草,盖在娘的脸上。然后便填土入坑,为了防止暄土过剩,他填一层土就跳到坑里踩一次,踩着娘的身体,他眼里流泪,耳朵里如有黄蜂鸣叫。到最后,他把那些绿草又移过来栽好。抬头看天,天上乌云聚合,血红的闪电如疾速的游蛇,在云团里飞窜着,凉风飕飕,掠过原野,高粱和玉米叶子像绸布条般飞飘着,田野里充斥着巨大的喧哗。站在娘的墓边,他回顾。北有大河,东有大渠,西边是无穷的旷野,南边是雾气升腾的小周山,他的心感到欣慰。他跪下,又磕了三个头,低声说:
娘,您占了一穴好地!
爬起来,心里已不难过,只有一阵阵钝痛,骚扰在胸口。他提着铁锹,再次涉越小河,河水暴涨,淹没了他的下巴……
年轻犯人摸摸索索地到了铁窗下,拉开小门,对着胶皮桶撒尿,尿垢被冲起,臊气升腾,监室里的气味更加难闻。铁门下还留有一个推进饭食的小洞,顶棚上还有一扇小小的百叶扇,所以,夜晚的清风还能吹进来一些,使监室里的犯人不至于憋死。
他排除杂念,继续回忆往事。他涉过小河,就下起了大雨,天地间灰蒙蒙一片,田野里回荡着浪潮奔涌的巨响。回到家后,他脱得一丝不挂,把破衣衫拧干晾起,屋里到处滴漏,尤以房檐与土墙接合处最甚,红殷殷的污水沿着墙壁哗哗地往下流着,地上泥泞一片。起初他还找来破盆烂罐接那雨水,后来就袖手坐在炕沿上,随它的便了。
他直挺挺地躺着,两眼望着铁窗外那一线幽幽的天,想,那是我一辈子当中最不走运的一段:爹死了,娘死了,屋漏了。他瞅着积污纳垢的梁木,望着被雨水灌出来跳到锅台上蹲着避难的老鼠,很想悬梁自尽,但迟迟拿不定主意。
雨停了,一道阳光射出,他穿上半干半湿的衣服,跑到院子里,看看被急雨抽打的坑坑洼洼的房顶,心里忧愁得厉害。治保主任高景龙带着七个手持三八式大枪的民兵冲进院子。治保主任和民兵们都穿着高筒黑雨鞋,都披着装过化肥的塑料袋子,都戴着高粱篾片编织成的尖顶大斗笠,排成一条线,像一道可怕的墙壁。
高羊,治保主任说,黄书记让我来问问你,你把你娘——那个老地主婆,偷偷地给埋了?
高羊吃惊很大,他想不到消息会传得这么快,想不到大队里对一个死人还如此关注。他说:
下大雨,再不埋就臭啦……下这样的大雨,怎么能运到县里去?
治保主任说:我不跟你叨唠,你有理去跟黄书记说吧。
大叔……高羊双手相握,点头哈腰作着揖,大叔……您就高抬贵手吧。
走吧,听话没有你的亏吃。治保主任高景龙说。
一个身材高大的小伙子走上来,用枪托子捣了捣他的屁股,说:
快走吧,伙计!
高羊回头说:安平,咱弟兄们……
安平又捣他一枪托子,说:
快走吧,丑媳妇脱不了见公婆。
大队部里早摆好一张桌子,黄书记坐在桌子后边抽香烟。四壁墙上,红光闪闪,照得高羊心惊胆战。站在黄书记面前,他直打牙巴鼓。
黄书记和蔼地微笑着,问:
高羊,你胆子不小啊!
大爷……我……高羊双膝一屈,就跪在了地上。
黄书记说:起来起来!谁是你的大爷?
治保主任踢了他一脚,说:
滚起来!
他站了起来。
你知不知道县里的规定,死了人都要火葬?黄书记问。
知道,知道。
知道为什么明知故犯?
黄书记……高羊说,下这么大的雨……离县这么远……我又没钱付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