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中的铁桶。灯光影影绰绰,看着只距离公路两箭地的光景,却是很难接近。柴油机声和水声也始终那么大,好像永远不可能接近。小径有时消失,他就走在庄稼地里,他小心地下脚,生怕踩倒了人家的庄稼。隔着破鞋,他也能感觉到靠近县城的土地比远离县城的土地肥沃。小径又出现了,走几步,突然加宽了许多,勉强可以行走马车。路两侧有浅浅的沟渠,沟渠外的庄稼高高低低,他闻出了棉花啦,花生啦,玉米啦,高粱的气味。它们各有各的气味,绝对不会混淆。
那盏昏黄的马灯突然变得明亮了许多,水的哗哗和机器的突突也是突然变得清晰明亮起来。这时他看清了自己的身影。他有点胆怯,羞涩。
一直走到马灯跟前——马灯挂在一根竖起的木杆上,一台十二马力的红色柴油机用四根木桩固定在路面上,飞速旋转好像不转,但从一闪而过一闪而过的皮带铁接扣上说明飞速旋转的马力带发出嗒嗒的声响。一根粗胶皮管子伸进机井里,水泵沙沙地响着,白色的水从水泵的口里喷出来。地上铺着一块塑料布,塑料布旁边摆着一双胶鞋。没有人吱声。他用力往黑暗中看去。他闻到了玉米苗子的气味。
那是谁?黑暗里有人喊。
过路的,讨口水喝。他回答。
玉米叶子嚓啦嚓啦响着,一个高大的男人扛着一张铁锹走到光明里来。他站在水泵前,把沾满泥巴的脚放在激烈的水柱里冲涮着。冲涮干净脚,他又把沾着泥的铁锹放在水柱里。锹刃上滴着水,闪烁着寒光。
那人跳过路沟,把铁锹插进地里立住,说:
你喝去吧,管饱!
高羊跑过去,跪下,迫不及待地把嘴插下去,水流冲得嘴唇发麻,水噎得他胸痛。喝饱了,他洗了洗脸,又打了满满的一桶水,提着,回到马灯下。
那个人正上下打量着他。
这是个仪表堂堂的年轻人,上穿半袖衬衫,下穿制服裤子,一块亮晶晶的手表挂在腰带上。
他把手表摘下来,套在手脖子上。他看看表,问:
你是干什么的?这么晚了。
高羊说:卖蒜薹的,整整一天滴水没沾牙,听到这边水响,就跑过来啦。
年轻人问:你是哪个乡的?
高羊说:高疃乡的。
噢,那可是够远的。你们乡供销社没设点收购?
供销社不管这事,都忙着贩卖化肥去啦。
年轻人笑了,说:
这也正常,一切向钱看么!卖了吗?
没有,排队排到我眼前啦,人家就说冷库满了,暂停收购。要是他们明天收购,那俺豁出去等一夜,也不往回赶了。鬼知道猴年马月还能再开磅。他本来想不说了,但忍不住,就说,那边闹出了大乱子了,磅秤给人砸了,桌子给人烧了,玻璃砸了,连地鳖子车也给烧了!
年轻人有些兴奋,说:
你是说群众造了反?
造不造反俺不知道,反正乱子闹大啦!他叹道,真有些胆大不怕死的。
年轻人说:俺爹和俺二哥也去卖蒜薹了,不知他们有没有闹。
高羊看着年轻人嘴里那两排整齐的白牙,听着他那掩饰不住的京腔,说:
这位大兄弟,俺看出来啦,您不是个一般人物。
年轻人说:我是当兵的,最一般的人物。
您是好样的,混好了,还回家帮老人干活,就冲着这一点,您也有大前程,不忘本哪!
年轻人掏出烟来,鲜艳的烟盒在灯光下像朵花儿,他抽出一支递给高羊,高羊说:
俺不会抽,俺还有个乡亲在路上等俺,俺接您这支烟,给他抽去,这辈子他也没抽过这么高级的烟。
高羊把烟卷儿夹在耳朵上,提着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