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吵闹大打出手,大姐个儿最大,吃亏的自然不是她。
偶尔从船上回家的父亲挥着瘦削的手臂,用竹棍赶散扭打的孩子们。父亲吃得最少,有权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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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城市有个动物园,有一头华南虎,已经绝灭的珍贵品种,按规定供给活物。即使灾荒日子,全省就她独一个华南虎,也得优先照顾,就象所有党的高级干部、中级干部,按等级得到特殊待遇。负责饲养老虎的是一个矮个子。他和凶猛暴戾的老虎相处融洽。老虎也只认他,若他病了,旁人代班,只能隔着高高的铁笼将食物扔给老虎。他到大铁笼里,老虎有时还向他作出让游客惊吓的动作,只有他知道那是老虎在向他撒娇,表示亲热。他是饲养有功的劳动模范。
大饥荒了,劳动模范更是饥肠辘辘。熬了一年,未熬过第二年,他把该给老虎吃的活兔每星期留下一只,杀了自己吃。都说老虎并不完全是饿急了,才将劳动模范吃了,而是嗅出他身上有兔子的气味,才把他撕碎了吞进肚。但这无法解释老虎为什么要留下他的一只脚?公安人员研究几天,才弄懂老虎的动机是在有意警告接班的人,甭想偷吃该她的一份。
这个故事只流传了一阵子,恐怕属于政治谣言。此后老虎也饿死了,模范饲养师趁有点小权时解了馋。不成为老虎食,到此时也一样得饿死。
没权的人唯有干熬,父亲船上,每个船员早饭一两稀饭,中午和晚上各二两,自己用小秤称,装进自己的饭缸里蒸,快蒸好后,再往饭上不断地浇水,使米粒发胀起来,“提高出饭率”,哄骗肚子。船员们进进出出船上的大厨房,盯着自己的饭缸,怕人偷去一些,大家的眼睛全变得贼明贼亮。
到处流动的工作,使船员们关系越发怪诞。船每到一地,就上岸弄少得可怜的土产,再到另一地转手卖出,从中牟利。船员之间也因分脏不均而彼此告发,那些时候的处置迅速而严厉,开除公职裹铺盖卷回家,省了公家一份定量。
父亲是老实人,连仙人掌之类勉强能吃的植物也弄不到。棕树开花,花大,形状大如玉米,也是抢手货,轮不上他。偶尔运气好,得到点芭蕉头,煮过水,去了点涩味,切成片看上去象芋母子,难吃。但比起其它充饥的东西,算不错的了。父亲想到母亲正拖着大大小小的孩子去山坳里挖野菜草根,他就勒紧裤带限制着自己每天的定量,节省下来带回家去。
终于有一天,他脚一绊,一头从驾驶舱栽到甲板上,扑腾着却没能站起,反而滚落到江里。他的头摔了个大口,血流不断。船从泸州开到宜宾,父亲才被送到医院,检查时发现他的眼睛出了问题,视力严重衰弱。
那个饥饿的冬天,母亲已有身孕,还在塑料厂做搬运工。她有必要多吃一点,为了身体里的我。
没有,母亲没有这个权利。我的姐姐哥哥没感到有这必要,让母亲多吃——没必要让尚未出生的我多吃一点。他们为我作了不必要的牺牲,在那难忍的日子里。后来,他们脑子里忘了这一点,心里却很难忘记。我感觉到这一点,却一直未弄懂他们怨气的由来。
我在母亲的肚子里就营养不良,在胎中就拒绝动弹。母亲觉得怪异,一直担心害怕。我是城中心七星岗那个妇幼保健中心生下来的。母亲说她到医院去的路上,路过一家电影院,正在演《洪湖赤卫队》。在电影院门口,羊水流了下来,她忍着继续走,痛得受不住就坐在街边石阶上。过路的好心人见她大肚子,咬着牙,脸色惨白,就把她扶到这家医院去。
母亲生过那么多孩子,除了大姐,都不是在医院生的,她自己生,自己剪脐带,洗和包。母亲捏算日子,我早过预产期,早该出生了,她怕我是死胎,这才去了城中心。我生下来,过了许久也没哭,医生倒抓我的腿,使出力气打屁股,才拍出我满喉咙胎里带来的苦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