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棉花,我的家园
让我留在铁匠铺吧。”
三个铁匠对视了一眼,他们短促地笑了笑,然后一齐放下手中的活朝书来走过来。书来感觉到那些滚烫粗糙的手抓疼了他的胳膊和腿,他叫了一声,他像一块石头被铁匠们呼地扔出门外。
“给你饭吃我们就会饿死。”淬火的铁匠最后对书来说。
书来躺在泥地上一动不动,他被扔在地上了。他不想动。视线里是马桥镇的天空,天空很蓝很明净,有许多云朵,书来觉得那些云朵才是真正的棉花,洁白柔软,随风变化,书来想最后的棉花地是属于天空的,乡亲们都被欺骗了许多年,棉花彻底欺骗了他们而使无数人离乡背井,他们耕耘种植,收获的是饥饿和流浪。书来苦笑着爬起来,他对铁匠铺里的三个铁匠说,我不恨你们,我恨棉花,天知道这是怎么回事。
在剩余的夏季里,书来滞留在马桥镇。1941年的夏天闷热而绵长,书来想躲过这个夏天以后再继续上路。现在书来又拥有了一只鼓鼓囊囊的麻袋,麻袋里装着玻璃瓶、破布、子弹壳、干馒头等杂物,还有一块棉花,那是从垃圾堆中捡出来的,书来一眼就认出那是家乡出产的棉花,他把它塞进了玻璃瓶,他想也许这是最后的一种纪念了。
马桥镇上的霍乱病菌也就是这个夏季开始流行的。霍乱病菌从逃难者聚集的河滩上突然地滋生,很快地朝四处弥漫。那些患了霍乱的人脸色苍白,上吐下泻或者昏迷不醒,马桥镇的空气充满了一种恶浊的臭气。书来惶然地踯躅于街头,看见那些肮脏的死尸被芦席卷着,扔在河那边的乱坟岗,有的甚至就扔在路边,招来无数苍蝇野狗。他经过了铁匠铺,铁匠铺的炉火已经熄灭多日,墙上挂的地上堆的农具在寂寞中散出微弱的幽光。三个铁匠中只剩下淬火的铁匠,书来看见他正在地上爬,慢慢地朝门边爬过去,他的手里抓着什么东西。
“你要干什么?”书来好奇地看着铁匠。
“铁钉。”最后的铁匠抬起蜡黄的脸,亮出手里的一把铁钉,他说,“这是棺材钉,我昨天为自己打的。”
“你要干什么?”书来盯看他手里的铁钉说。
“我的棺材在隔壁棺材店存着,你能不能为我收尸钉棺,我把这个铁匠铺送给你。”
书来笑了起来。他觉得铁匠的想法幼稚而奇怪,而且它是不合理的。书来说:“不行,我替你收尸谁替我收尸呢?再说,人全死光了铁匠铺还有什么用?我不要铁匠铺,我只要能活下去,总归会找到一个像天堂一样的地方。”
书来听见铁匠手里的棺材钉当地散落在地上,他用脚踢了踢那些钉了,转身离开了铁匠铺。铁匠伏在地上呜咽,这种声音非常熟悉,书来觉得人类垂死的呜咽与水淹的棉花是一模一样的,它们之间并没有区别。
路上仍然是逃难的人,都是拖儿带女背井离乡的人,他们像荒野中的羊群盲目地行走,这种景象在1941年的夏季持续不衰。书来混迹其中,他的表情和别人相仿,茫然中带有更多的平静,在一个三岔路口,书来拉住一个老人问:“我该往哪里走?”老人不假思索地说:“往家走,你的家乡在哪里就往哪里走。”书来说:“我的家乡被水淹了,那么大的棉田,那么多的房屋,都让水淹了。”老人愤怒地说:“水淹了也是你的家,给我回家去吧,哪里都没有活路,我们都回家去吧。”
书来站在三岔路口,思考了一会儿。他对老人的话充满怀疑,这样的年代不能轻信任何人的话,书来不想回家,家乡滔天的洪水至今仍然使他恐惧和眩晕。书来决定继续朝南走,有人告诉他,南面有铁路,铁路是一种神奇的物质,人沿着铁路走,可以到达世界上最好的地方,到达一个像天堂一样的地方。
几天后书来终于在平原深处看见了铁路,铁路在阳光下闪烁金子般的光,笔直地穿越整个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