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章
他的双腿像灌了重铅,他的心跳跳到了喉头,他的全身血脉贲张,他的脸色苍白如纸。刚刚过去的景象短暂得犹如白驹过隙,而在思维镇定之后又如老式的放映机摇出的缓慢电影。那一幕幕慢镜头般的画面在保良脑海中重新来过,让他得以坚信,跟冯伍一起走出院子的那个男人,就是他的姐夫。而那个被他们甩下的女子,就是他日思夜想的姐姐无疑。
姐姐和姐夫都变了模样,姐夫比以前稍瘦一点,脸上却不知为什么给人虚肿的感觉。两腮稀稀落落地留起了半茬胡子,使整个脸膛显得肮脏不洁。
姐姐则瘦得十分厉害,双颊塌陷得有些脱形,脸上没有化妆,暴露着病态的蜡黄。保良不知道自己为什么没有冲上前去叫住他们,也许那个他一直不愿承认的担忧此刻占据了意识。那就是,姐夫作为权家的后代,依然对陆家充满仇恨,姐姐作为权家的媳妇,嫁鸡随鸡,嫁狗随狗。保良不能肯定他的姐夫对那些事过境迁的恩怨已不再挂齿,也不能肯定他的姐姐还和他一样爱着父母双亲,尤其是当着权虎和一个外人的面时,他甚至不能肯定,姐姐是否愿意和他姐弟相认。
姐姐擦着眼泪,低着头蹒跚着从巷口走回,她走进小院以后保良才梦醒般地跟了上去。他跟进院内没有做声,一直跟着走近小楼,在姐姐打开一产房门时他才在她身后叫了一声:“姐!”姐姐居然没有听见,没有回头,木然地走进门去。保良在姐姐错身进屋的刹那紧迫几步,赶在房门掩上之前,双手扒住了门扇。“姐!我是保良!”
姐姐被吓了一跳,蓦然回头,目光惊惶。保良拉着门挤进屋
声音激动得禁不住变了腔调。
“我是保良!姐。我一直找你!”
姐姐张皇地后退,她显然认出了保良,但保良的出现显然让她不知所措,陷入慌张。
在见到姐姐之前,有多少晨昏寒暑,保良就有多少猜测估量。他猜测姐姐依然爱他,也猜测姐姐早已绝情,但当姐弟终于重逢相见的此刻,保良万念皆空,脸上只有眼泪,心里只有疼痛。他只想张开双臂去拥抱姐姐。他已经长大了,他的双臂颀长有力,他用双臂把姐姐抱在怀里,他能感觉到姐姐曾经那么丰满的身体,现在已经瘦骨嶙峋。
保良哭了,他的眼泪已经积存多年,他的眼泪代表了对母亲,对父亲,对童年和家乡的全部思念。他再也不愿控制,他要在姐姐的肩头,让悲伤纵情而出!
“姐,我一直找你,我特别想你……妈让我找你,她让我一定要找到你!”
但姐姐没有哭,她的脸庞神经质地抖着,目光回避着保良的哽咽。她的声音也有几分陌生,变得那么虚弱迷离。
“我不认识你,你是谁,你出去,我不认识你……”
保良摘下了左耳上的耳环,他把耳环端到姐姐面前,他坚定地说:“这是妈给我的,她让我带着它找到你,妈说你看见它一定会想家的!姐,妈给你的那只耳环呢?妈在你结婚的时候送给你的那只耳环呢,还在吗?”
姐姐低了头,往屋里走,嘴里依然喃喃地说:“我不认识你,我没有耳环……你跟妈说,我早就不是她的女儿了,我早就不是陆家的人了。你去跟妈说,我早就把你们都忘了!”
“妈已经死了!”
保良喊了一下,他已泣不成声:“妈早就死了,她死的时候……让我一定要找到你!她说你只要见到这只耳环,你就见到她了,她也就见到你了!”
姐姐呆住了,她的眼睛里,忽然滚出大颗大颗的眼泪,她的喉咙里,忽然滚动着压抑不住的呜咽:“妈死了……妈死了?”
保良上前,伸开双臂,再次抱住了姐姐,姐姐也抱了他。姐姐终于哭出声来,姐弟二人终于抱在一起,放声大哭。
保良没有再回“强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