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新剥珍珠豆蔻仁(1)
间,被化妆桌分割成一条条走道。人多没到,却也占了有二三成。还都没上妆,只是闲坐或是走动着。有人在化妆桌面上摆开一餐小宴,油纸,饭盒盖,盛着熏鱼,红肠,素鸡,饭盒里是黄酒,酒精灯上温了,冒着热气。那人递过一厚片红肠给她,她一边吃,一边在化妆桌间穿行,看镜台上的粉盒,凡士林瓶,头绳,假发套。母亲由她去,并不斥责她。来到这里,母亲的心情变好了,甚至是快乐的。她坐在镜台前一把圈椅上,架起腿,抽一支烟,偶尔从旁边桌面上拈一片熟食,放进嘴里,品尝味道如何,称许和批评,或者推荐某条路上某个熟食店的更为上乘。她偏过头,让过旁边那一桌晚餐,将烟吐到另一边的半空中,那动作有些俏皮,是在家时从未有过的姿态。有人过来打趣,让那开宴的主老酒少喝点,当心舌头打绊。母亲说:蛮好,加一段绕口令。人又说:不是绕口令,是“轮嘴”。“轮嘴”即口吃,当是从弦拨乐器指法,“轮指”而过来,更形象。母亲就说:岂不加倍发噱?母亲变得很有趣,而且,她挺受大家欢迎。吸完一支烟,旁边的熟食摊也收拢起来,人又多来几个。母亲特特立起身,走到一个人跟前,将一整条香烟拍在桌上,说:何师,孝敬你的!何师当仁不让,立刻破出一包嗅一嗅,又放下,先操起一把胡琴,给琴弦上松香。母亲回到桌前,开始上粉底。她从镜子里看见母亲的脸,母亲的脸很有神采,眼睛灼灼发光,脸颊鲜艳。但很快掩在了肉红的粉底后面,变得像面具。有人教她一段唱,她竟学得很像,人们就说,让她也学这一行,保证红出来!母亲说,一个沙喉咙,出不了头的。人又说,你不也是沙喉咙?不是出头了?母亲说,我沙,我有水音,她没有。很得意的样子,转而又添一句:我也并没有出头。话音里有一点暗淡,但还是昂然的。无论她喉咙沙不沙,一个小孩子,不怕生,教得会,总是招人喜爱的。所以,有一出戏里,需要一个小孩子,她自然就上去了。
她不晓得这戏是什么名字,演的什么情节,她只是罩一件白色的围兜,围兜口袋里塞满炒米花,站在台口,然后,母亲在她身背后一拍,她一边往嘴里填炒米花,一边放声大哭,走出去,走过台前,一直从那头下去,就完了。虽然简单,可当了台下黑压压一片人,莫说孩子,没经过的大人也会腿软。无论演不演戏,她都喜欢剧场。喜欢这里的人多,热闹,母亲的好脾气,她几乎称得上是个温和的母亲了。散戏后,母亲卸了妆,母女俩回家去。母亲虽然不像先前的活泼,而是沉默下来,但能觉出,是平静的。这平静,使她保持了一些方才的和悦。母亲会带她到一条弄堂里,一家小店,去吃柴爿馄饨。店堂很小,其实就是将已经很窄的弄堂隔出一条,只摆得下前后三张小桌,柴爿炉就在门背后,炉膛里的火映红了墙壁。母亲在红光里吸一支烟,烟雾也是红色,洇染开的淡红。吸完烟,馄饨不那么烫了,她那碗吃了有一半,然后,母亲很快吃完,等不及她还在贪馋地喝碗底的鲜汤,用肉骨炖成,放了蛋皮和葱花。母亲将她喊起就走。为了能够喝完碗里的汤,她学会了迅速地吃烫嘴的食物。她往往在车程的后半段已经入睡,在睡眠的状态下被母亲推下车,拉着走过距离家的一段路途,上楼,进房,最后看了一眼电灯光下黄灿灿的房间,又回进睡眠。
她的演剧生涯一直延续到她小学四年级。当她上小学以后,逢到演出的日子,母亲事先给她两角钱,单趟车费兼一顿早晚饭。此时,母亲响应政策动员,主动削减工资。他们这些艺人,是真心感激人民政府,将他们从三教九流的地位提升为主人。他们都是重义的人,所谓“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政府只要开口,他们从来不会打回票。这样,家中的开支便不得不大大压缩。母亲不是一个会计划的人,可她能伸能缩。当即辞退了余姚女人,两个大孩子中,一个大的,考了寄宿中学,女孩子